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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诗人柏桦先生

发布: 2012-6-15 07:12 | 作者: 木叶



        木叶:昨天连夜看完《史记》这十万字之后,有一点点失落。这其实是别人的身世、别人的经验为我所用,你是想去个人化。有些短的,两三行的小诗,蛮喜欢的。但是很多东西我感觉它不是诗,也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
        柏桦:就是报纸新闻。其实我就是用新闻写的。
        木叶:对,剪贴式。我记得你还蛮欣赏《0档案》的。于坚那个东西也是在处理一个外在于个人的一种集体的记忆。但是他处理得非常非常强悍。你这个碎。
        柏桦:这个文本的优点或者缺点,好处或者坏处,成立或者不成立,抛给大众了。我为什么做这个事情,值得探讨,出发点是怎么回事?首先是我有很多旧报纸,1950年到1976年的,这些新闻本身充满张力,一段时间之后,就很超现实。我觉得我只需把它们呈现出来,就可以了。如果我不用这种形式呈现一下,人家就可能忘掉了。我想呈现,但角度还是有的。首先,我是从成千上万条新闻当中选出这一百多个。为什么不选那些,要选这些?因为我觉得这些有趣。第二,角度,有些是语法性的变,有些有一点点变,有些一点不变,但我要排列和组合它。还有就是,荒诞也好超现实也好,等等,这些特点本身已经具备了。所以我就把它呈现出来了。
        另外,这个文体是独具特色的,为什么?因为我们知道,有中共话语文献,有朝共,有古巴,还有俄共、英共、法共、意共……世界上有各式的共产党文体。我现在就是通过这样一种形式,把中国共产党的文献集中呈现出来。我想尽量客观。再怎么客观,实际上我也有所取舍。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还不敢出,觉得有反讽,要惹麻烦。可能不会出了。港台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出,他们对这个文体也不感兴趣。
        木叶:这个文本这个方向我非常喜欢,但我觉得它有一点——
        柏桦:过于实了,我知道。肯定过于实了一点。因为我们经常说虚实相间嘛,我知道可能过于实了,就是我的主体还没有怎么发力。实际上不好发力。它本身的文体和文本非常强大,我受到了限制。
        木叶:我看的时候,特别想看到以前的柏桦,比如说里面有一句话我蛮喜欢,“一日的战果在黑夜被载入史册”,很柏桦。但这样的句子少之又少。你过多地用史实呈现事实。但我觉得这些东西又不像希尼的《期中假期》,“一只四尺长的木箱,每年一尺长”,没有那种力量出来。
        柏桦:反正这个事情不好说。这是有争议的文本。我最好少说,让别人多说。
        木叶:我觉得十万字还有点少。有一个好是什么呢?注释和诗行之间的那种对照,构成了一种后现代文本,我蛮喜欢(譬如,你所并置的:毛泽东号召除四害后,郭沫若于1958年发表于《北京晚报》的古体诗《咒麻雀》,雷平阳写的麻雀,拜伦《唐璜》里的麻雀)。其实这个在《水绘仙侣》里已经用了,但那个是讲远处的一件事,而且那种文字已经被历史淘洗过了,容易产生诗意。《史记》这些文字读起来还缺乏一定的诗意。就想到了《0档案》,我觉得《0档案》的处理,节奏感出来了。
        柏桦:《0档案》当然处理得好,划时代的文本。我这个可能有些问题,谁知道呢。反正也只能这样了。有点沉闷?
        木叶:对。我觉得这件事要么不做,要做的话就要有诗意,还有节奏感。对政治也要有所思考,甚至针砭才行,完全是呈现的话,一个学者专门来做,还要扎实。而且,政治怎么去规避,怎么去点破它?
        柏桦:这个文本本身很强大,我的力量发挥不出来。通常呈现也是有意思的,注释是关键部分,注释是最好看的一部分,我自己知道的。反正这个文本非常有争议。有些诗人看了喜欢,有些不喜欢。很大一部分不太喜欢。
        木叶:无论怎么做,最终还是要有诗意或者有力量出来。我看《史记》有点疲惫感。你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有点紧张,有所恐惧,我这词可能用得严重了。你没有放开来,不像《表达》或《琼斯敦》那样,那时你能把气场盖过来。
        柏桦:也可能是我太依赖那个文献了。
        木叶:就是你想做史还是想做诗,是想做史诗还是想做诗史。没有想清楚。
        柏桦:我主要是想呈现历史,所以叫《史记》。
        木叶:如果你说“史记”的话,也有好多事没有讲,比如我发现林彪坠机你没讲,老舍的事,张志新的事,四五……真正叫“史记”的话这些点是绕不开的。
        柏桦:嗯。我写的普通人比较多。
        木叶:对,很多东西听说过,什么“许汉任卖糖果号称‘一抓准’”,“掏粪工人刘同珍”。现在处于能出与不能出之间,朋友的批评又占多半,内心是怎么考量的?
        柏桦:我还是想把它出版出来。杂志已经出来了,《大家》,就全文发表了“史记之1960年代”四十多个页码(2010年第9期)。《作家》2011年1期全文发表了“史记之1970年代”。我这个文本算是实验。个人化的东西没有了。很快,台湾秀威出版社会出版此书。
        木叶:“刘少奇说,社会主义是一门科学/毛泽东说,社会主义是一种道德”。这种一下子就能够把人抓住的东西,还是少了一些。但有些用文献呈现就蛮好,像《更名记》,北京这个地方叫什么,这个地方叫什么,上海这个地方叫什么改成什么。这是真的改过么?
        柏桦:改过。文革时候。
        木叶:后记里面那个词也蛮好,就是说“超现实中的现实”。其实中国是一个非常超现实的国度。余华也这么认为。甚至我认为像安东尼奥尼来拍的《中国》,很多点都能够拎出来用的。新华社的很多稿子还可以再关注一下。里面有一些篇章非常经典,但是整体上缺乏一个(强力)。
        柏桦:它是纪实性的原因造成的。文献的力量很大,我脱不出来。还有就是,我的诗歌手艺,即技术水平还没有驰骋起来。
        木叶:接下来还要写“1906到1948”。微妙的是,你把1949这个点跨过去了。
        柏桦:我那个是暂时的。写起来再看,可能是1905,也可能是1907,也可能是1949,这个说不准。但2011年6月15日,我已完成了另一本史记,《史记:晚清至民国》。
        木叶:觉得自己这也是一个中年变法吧?
        柏桦:是一个尝试吧。
        木叶:写到这个时候了,加上《水绘仙侣》,90首上下,江湖地位相当不错了。后来人的步伐很紧,再加上网络时代很多新人以另一种方式涌现出来,有没有想过我柏桦怎么样往下走?
        柏桦:感觉到写作的困难,也并非某一个人的问题,人人写到一定的时间都会遇到。这也是变化的困难。变很难。不是老讲常与变吗。基因是不能改变的,它是常的部分,但生命有一种求变的本能,这是一个矛盾。永远不变,只写这一种,如你不厌倦,也行。像我现在这个情况,变对我来说同样很难。这次写《史记》变得很大,完全变了一个人,亦觉有趣。至于有人批评说好像不太像诗,我不想管它,也管不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也并非说彻底自信,不是那个意思,我仅愿意把这个尝试性的文本写出来,冒险抛出来。
        木叶:或者说不像诗,或者就像欧阳江河以前评价你的一句话,你这个人“太尖锐,有着针在痛中的速度”。但是现在这个文本,就很难找到了。
        柏桦:是没有了。如果还是那一套,我也受不了。
        木叶:自己是有难度的。是否其他人也遇到了一些难度,或者说现在我们在过某个坎儿?当下诗歌有人认为是浮躁,有人认为这种“乱”反而是一种好。
        柏桦:每个人写诗,都会针对他个人的一些问题,自己去克服而已。还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一代人只能完成一代人的文学。
        木叶:唐初有四杰,骆宾王、王勃等都很牛,不过可能诗歌语言的成熟注定要经过上百年,到了李杜王维时才出现真正的高峰。白话新诗也已近百年了,语言和诗歌是否真正成熟,出现这种高度的人了,或者这种机遇存在吗?
        柏桦:这个不知道(笑)。算命,很难。这个真是不知道,不知道是谁,或者是什么时刻。新诗没有一个统一的格式,在形式上很难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衡量。
        木叶:现在感觉自己生活幸福吗?
        柏桦:很好,我觉得很好。
        木叶:有无焦虑?
        柏桦:现在没什么,焦虑我想每个人都有。焦虑都是很具体的,不是空的。比如说,这次课没上好,那要引起焦虑了,下次要上好。我说的焦虑都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形上的。一些家庭琐事,也可能会引起焦虑。一些装修的小瑕疵也会引起焦虑的,对不对?你说抽象的、形上的焦虑那是空虚,那是生命的恐惧。
        木叶:关注当下的小说创作吗?有没有什么作品,无论小说、诗歌、散文还是戏剧、电影,让柏桦先生惊艳的?
        柏桦:有一本小说,就是韩东的《扎根》。那种叙事的方式,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空灵,那么白描。韩东几乎平空创造出了一种新文体,他以一种特别的个人才能激发了中国古典传统,使之重获生机。我很喜欢。
        木叶:其他有没有让你感觉惊艳的东西?
        柏桦:我看的少。
        木叶:如果柏桦先生在文学上、诗歌上有野心、雄心,或者中性的词——梦想——是什么?
        柏桦:我平常真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笑)。我可能想写一些更好的小诗,轻盈的诗。
        木叶:无论在创作,教课,还是日常生活中、爱情中,是否会突然遭遇虚无?
        柏桦:这个没有考虑过(笑)。虚无也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会有的。
        木叶:有什么匮乏的地方?
        柏桦:那就太多了。比如说有时候我想写某一种类型的书,写不出来。那个就是匮乏。
        木叶:请谈一下自己诗歌的翻译情况,异域的视角和此间有何不同?还有,你认为诗歌是翻译中失去的那部分吗?
        柏桦:1984-1985年,我曾翻译过三十多首诗,也译过几篇文章,如T. S. 艾略特论叶芝的文章,之后,就彻底不翻译了。有何不同?中西诗大不同,我们当时是步步紧逼呀。第二个问题是老生常谈,失去什么呢?失去原诗的音乐性,但有时,不,偶尔,什么也不失去。
        木叶:我看先生的理论作品不算少了,理论和创作你是怎么平衡的?毕竟像艾略特那样能兼顾且精到的诗人不多。
        柏桦:从未想过什么平衡。就执笔写来便是。
        木叶:诗歌在新世纪有了什么新气象?如今,谁可以称得上诗歌界的先锋?对于古典传承与创新乐观吗?
        柏桦:有一些新的苗头,我还在追踪,譬如王敖那种无焦虑的写作(臧棣论王敖的一个观点),就特别引我注目,我个人认为他正在努力开出一种新文体。还有一人,我早就说过,胡续冬,他的方言写作堪称最强力的实验,是真正的声音(口语)写作,可惜识人太少。
        木叶:有人认为诗歌应该更加智性,有人则觉得平民化或庸常化或物质化——反诗歌——才可能赢得新环境中的读者,先生觉得呢?
        柏桦:各执一端,各行其事,犹如花开花落,各表一枝,互不妨碍,亦是好的。
        木叶:唐诗宋词明清小说,时代总会淘洗自己的艺术,而今诗歌不再是显性的物事,你怎么看待诗歌、小说和庞然大物般的电影的关系?(韩东编剧的贾樟柯新作名为——在清朝)
        柏桦:小诗歌面对电影这个庞然大物,应像耐克的图标那样,永远是那么小小的一勾;在电影中突然插进一句诗,让诗性随之神秘地逸出……
        木叶:作为一个亲历者,如何评价八十年代——激越、反叛、文化启蒙、理想主义……?
        柏桦:我只能说我的八十年代是紧张的、焦虑的、冲动的,同时也有一点点可爱的幼稚。
        木叶: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之争还基本处于诗歌内部,而近年诗歌要么不为大众所关注,要么以戏谑事件或争议的形式出现:梨花体、羊羔体……有何感触呢?
        柏桦:花花世界,应有尽有,但我只对我喜爱的有感触;而对其他东西,我无感触,也无时间,哪怕停留一秒钟,我都不愿意。
        木叶:一边写诗,一边研究,会以哪种目光审视网络诗歌?或者说,怎么看互联网等新科技为诗歌带来的变局?我在几个网站上发现了柏桦的ID。
        柏桦:古代诗人常常为了让远方的好友读到自己刚写的一首诗,会立即动身行千里路,费时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将此诗送至好友的面前。而我在八十年代为了让张枣读到我刚写的一首诗,我会立即坐长途汽车从重庆北碚去他当时读书的学校(位于沙坪坝烈士墓)。今天,我为了让我的几个秘密读者能在第一时间读到我的新诗,我只需将诗贴上某个网站就行了,几秒钟,新诗就开始流传,被友人阅读。由上面所说的传播速度可见,互联网为诗歌带来的变局是革命性的。
        木叶:姚谦曾对我说:“努力一点,也许一百年后你做的(通俗)曲目就变作古典乐了”。我还欣赏林夕、李宗盛这样的词人,柏桦先生愿意评点一下歌词创作吗?尤其是歌和诗和大众的关系。
        柏桦:这个我平时没怎么关注。倒是早年陆忆敏为《阿姐鼓》写过一首歌词,我很喜欢,叫做《羚羊过山岗》。
        木叶:是否留意过方文山和周杰伦的“中国风”?譬如:《青花瓷》《兰亭序》《东风破》……
        柏桦:大略有些留意,亦无深究。
        木叶:在泛娱乐时代,你给什么样的读者写诗?内心深处,什么样的诗才堪称好诗?
        柏桦:无论什么时代,一个真正的诗人只为他心中的几个知音写作。我亦如此。第二个问题因人而异。我对好诗的确认,都出自我个人的口味。具体点,陈东东的《归青田》每每读过,常令我爱不释手,若抚摸一枚旧玉石。
        木叶:自认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吗?诗歌于你意味着什么?
        柏桦:“使命感”三字,我很害怕,也无想过。诗歌于我意味着打发时间,真的,就是打发时间!但注意,我这个说法是说给懂得的人听的。
        木叶:诗到语言为止(韩东);伟大的诗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海子);诗是能指对所指的独立宣言(杨黎);拒绝隐喻(于坚);肉体的在场感(沈浩波,下半身)……这些比较久远了,近来有什么诗观强烈地触动过你吗?
        柏桦:没有。
        木叶:近来国内外广泛议论的一个话题是所谓“中国模式”。作为一个诗人和学者,你怎么面对时代的加速度和资本的蛊惑力? 
        柏桦:那就让我以九世纪的唐朝诗人姚合的一首诗《闲居遣兴》来面对你提出的问题吧:
        
        终年城里住,门户似山林。
        客怪身名晚,妻嫌酒病深。
        写方多识药,失谱废弹琴。
        文字非经济,空虚用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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