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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仨

发布: 2012-5-17 22:07 | 作者: 陈家麦



        这是我第一次坐客车,车厢内全是硬板凳,有如大会堂里的长条凳。听到猪崽在噫噫地叫,一股猪栏里的骚味儿,这股味太熟悉了,我也习以为常了。可那时对我来说,这辆客车无疑相当于我第一次在上海坐地铁,甚至带有观光的意义。客车每隔五里地左右就停一下站,我不时从车窗探出脑袋沿途张望,还兴奋地要跟大姑报告,她喏地应了一声,似乎瞌睡中,又似乎有什么心事。现在回想,那时的我太幼稚了,完全没顾及到大姑对我即将的到访其实是为她家添麻烦。除了路途较远的温州小姑家,同样是多子多女的两个姑姑,实际上在那个物质十分因难的年代,通过这种变通的方式,来为娘家抚育后代,因为我每次去两个姑姑家一住就是半月一月——扮演蹭饭者的角色,为自己家节省口粮。
        车到北洋,我随大姑下来,往回走了一里多地,再转弯向南朝一条三尺宽的小道走去。我走不动了,大姑“骗”我说一会儿就到了,我双脚来了力气,可“一会儿”还是未到,就这样大姑一路“骗”下去,就如曹操跟口渴的士兵说前面就是梅林,充当“望梅止渴”的角色。大约走了七里地,才见到一个小山村。这下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一趟,大约六七岁的我居然走了十多里地。我见到了一排木瓦房,屋前屋后堆满了木柴爿、干茅草;稍远处,有筑山坡而居的茅屋,冒出淡蓝色的炊烟,随风飘扬。这个村叫西岑,当时村叫大队。我那时闹不明白,大姑长得眉清目秀,尖尖的鼻子,身材小巧玲珑,本是城里人却为何嫁到这穷乡僻壤?
        大姑家有两女一子。大姑丈是西岑人,我在奶奶家见到他,一股秀才相,出口成章,他念过书,在外地一家大型化工厂工作,夫妻俩分居两地,每年有一两次“鹊桥相会”。有一回,我在奶奶家还见过大姑丈随身带来的几听罐头,用菜刀撬开其中一罐的马口铁皮,是荔子罐头,那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所见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尽管每个陈家孙辈分到的荔子只有一小勺子,但所有的人都吃得呼噜噜地响,像小猪崽吃槽里的糠食一样。
        我见到了表妹表弟,他们带我在村前村后转了一圈,还玩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份快乐跟现在的我儿子到游乐园玩大转盘没什么两样。中午,大姑拿着饭锨在土灶大铁锅里炒着大蒜咸肉年糕,香喷喷。顿时,让我和表弟表妹咽着口水。可是等大姑盛出来的年糕只有一海碗,她将年糕扒拉出三小碗,递了眼色给她的儿女,旋即端了余下的年糕与碗沿平整了的海碗让我吃,说:“你是客人,是我的侄王(即大侄子),当然待遇不同。”我那时年幼无知,只顾自己海吃起来,等到我吃完,环顾左右,发现三个表妹表弟都在偷窥着我这副吃相,他们分明流露着无比羡嫉之情,又在自我压抑着,更可贵的是他们识大体。这顿饭三个表妹表弟只可怜兮兮的分到拳头般多的年糕,拿此当下饭的菜,以番薯丝拌饭为主食,而大姑连半腥年糕都未尝到,只吃番薯丝拌饭。大姑微笑着问我:“吃得还好吗?”我“嗯”的一声,不敢应声过大。
        大姑切出番薯藤、叶,拌了糠,用簸箕装了,朝屋披下走去。那里砌了猪圈,栏里有四头粉红色的小猪崽,“昂昂”地叫着。
        几日下来,家里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了,我放下小客人的“架子”,客随主便了。在吃腻了番薯后,大姑让我尝尝洋竽。我随她到了一间储藏室,地上铺了一层层洋竽,有的长出了嫩芽。听大姑说,这些是洋竽种,那些长芽的,人吃了会中毒的。她拣出那些没长芽的洋竽,加了点咸肉炒了,真好吃!想想那时的我居然连大姑家的洋竽种都敢吃,真是一种罪孽。
        到了下月中旬,大姑拿着小团箕,撒着糠,嘴里“咯咯咯”地叫着,喂鸡食。她的头朝屋前的小路远处探望。听到车拎声,大姑忙放下团箕。不远处,过来一位邮递员,推着加重型脚踏车,车三角档挂着一只大大的有点褪色的绿色邮袋,他大声地叫着大姑的名字,两只腿肚上挽着裤沿,一高一低。大姑连忙拿出私章,又递出一搪瓷缸凉水。邮递员咕噜噜地喝了,递出一张汇款单加印泥,让大姑摁了私章。两人聊着话,我听出是大姑丈汇来的款。又过了几日,大姑接到了大姑丈的信,跟我念了几段,看得出她是跳段在念,因为我那时只识“毛主席万岁”之类的字,大姑的神情有点羞涩,可能信中有两人恩爱的话。晚上,大姑又炒了大蒜年糕,说明天她要取款还要寄封信,顺便送我坐车回城里了,我该上学了。这回的年糕炒出一大锅,全家人都享用了。是大姑丈给家里寄来了钱,他每月8日领工资,把大部分的钱寄来了,寄到西岑要10多天,而信却晚到三四天。天黑了,传来蟋蟀的叫声,大姑屋里亮着油灯,她戴了袖套坐在桌前在写信。我看到她正在写第二页……那油灯映出暖暖的红光,似乎在抚着她发烫的脸。
        奶奶健在时,常跟我说,她是“光荣的妈妈”,因为生了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上世纪50年代,她到粮店购粮,因戴有“光荣的妈妈”标记,排队的人为让道,享受优先购粮的待遇。听我妈说,因为人口众多,大姑小时候作出了“牺牲”,给人做了童养媳。大姑念过一两年书,虽能吃苦,但她对这样的命运不满甚至反抗,离了婚,终于找到了新归宿,跟大姑丈美满结合。
        过了三四年,我听到大人们说,大姑家遭了火灾。大姑丈在外地工作,只有她一人来救孩子。着火时,她一人冲了进来,分别抢出了两个女儿。又冲进来,在滚滚浓烟中,一片火海中,她将屋里屋角翻遍,终于寻到了被烧晕了的儿子。她的手腿被烧出一块块火燎泡,却硬是拚着一股劲,救出儿子。我的这位表弟被烧得几尽毁容,大姑不顾自己疼痛,跟着儿子到了公社医院,又转到县医院、省城医院,尽最大努力使儿子的毁容降低到最低点,还狠狠地自责,又为她儿子的将来担忧。
        又过了几年,我在奶奶家见到了我的这位表弟,经过整容后的表弟,脸皮有点变形,植上了新皮,露出深浅不一的颜色,部分皮肤像羊皮。原本英俊的表弟变成丑八怪了。见到他,我的许多表兄表妹不愿跟他一起外出。有年春节,他来到已搬回城里祖屋的我家,他成天呆在家里不出,奶奶怕这个外甥憋坏了,让我陪他上街。我找了要做寒假作业的借口给拒了,只有我这个给工地做粗工的小叔肯陪他。没想到等我上了街,远远看到他跟小叔走在一起,边上的行人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他可能早就遭受着人们这种异样的目光。而我却忽地调转身,闪了。现在想想,当年的我是多么的无知啊!
        等到我成人后,我跟这位表弟痛快地喝过几回酒,他的面容跟正常人没多大的区别了。幸运的是这位表弟赶上了顶替父职的好事,在外地工作,娶妻生女,过着幸福的生活。提到儿子和孙女,大姑说她赶到外地替媳妇值月子,外孙女长得很漂亮。大姑为此欣慰。
        上世纪90年代,小姑与大姑都是祖母级了,决定在海门买房落脚,这是因为二姑家在海门。以她家为中心,大姑小姑各自在老街边上买了一间旧房子,相隔几十米。三姐妹常常串门,唠唠体己话,除了小姑,大姑和二姑孙辈绕膝,无后代的小姑似乎也分享这份天伦之乐。有时三家人合在大姑家吃火锅,虽说只有三十平方米大,坐不下的全站着,满屋子黑团团的人影,人多得连根锥子都扎不进,可那份热腾腾的气氛,热烘烘的亲情着实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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