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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风特辑”李陀长篇:无名指(选章)

发布: 2012-4-19 19:18 | 作者: 李陀



        11
        离开紫藤茶室,我和冯筝又一直走到北长街的路口才分手。临别之前,冯筝问我以后能不能再见面,我说可以,然后她拦了一辆出租,走了。
        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多,难道我和这个叫冯筝的女孩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
        水气蒙蒙的街道模模糊糊,远处,一只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摇了又摇,在被街灯的光亮搅成一团灰黄的夜色里,像一只由于疲惫而飞不起来的黄蝴蝶。很快,出租车转了一个弯,消失了。
        我想起冯筝说起的那个女朋友。
        我眼前不断出现一个景象:爸爸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可是女儿的眼光却一直在回避,一直在躲闪,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有如一只被惊吓的小猫,急于想钻进沙发下面,在黑暗里一边紧缩成一团,一边瑟瑟发抖。父亲觉察到这一切了吗?发现女儿的眼睛里那些朦胧又复杂的种种变化吗?会觉察这双眼睛一直在躲躲闪闪吗?按道理,他应该会觉察到,不可能不觉察到,可是,觉察到了之后,他又该做什么?他会做什么选择?假装没有注意?还是和女儿推心置腹谈一次?可怎么谈?谈什么?他能把自己所作所为向女儿公开?大概不能,父女之间,谈这种事情?太难了。何况,愿意这样做的父亲会很多吗?不会,不会多,会很少很少。问题是,即使有的父亲能够这样做,女儿们又该怎么办?她们能向父亲说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那双眼睛,视线下垂,惶惶不安,在苦恼的黑色漩涡中沉沉浮浮,飘飘荡荡。
        我掉过了头,不敢看。
        12
        天又不知不觉又黑下来了。
        已经几天了,一直下雨,有时候细雨蒙蒙,有时候是大雨倾盆。
        窗子外面,透过水迹斑斑的玻璃,远近的灯火冷冷清清,唯有“金太阳俱乐部”几个大字依然闪着刺眼的红光。
        我从书架上抽出Robert Parker的The Judas Goat,打算和斯宾塞一起消磨这个无聊的雨夜。
        想不到,门铃响起来了。
        是谁?在这种时候来访,也许又是金兆山?这几天我一直在期待这个老板重新出现。
        过去打开门,我不由吃了一惊:来人竟是那位被打连环耳光的小白脸。
        不过,让我更惊讶的,是这人此刻的形象。
        小白脸的头上、身上都有雨迹,但是笑盈盈的,气定神闲,手里还提着一支很精致的小手提箱。
        “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我板着脸,语气尽量冷冷的。
        “谢博士,对不起,这么晚打搅你,但是我想找你谈个事,事情比较急。”
        “请明天上班时间再来。”
        “谢博士,确实有急事,不会占你很多时间。”
        这小白脸到底有什么急事?会不会和金兆山有关系?
        我不想拒绝这位来客。
        小白脸在桌前一屁股坐下,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拿出几张纸巾,一张擦脸上的雨水,一张擦那箱子,一张擦西服上身。这么做的时候,他脸上始终笑盈盈的表情突然不见了,苍白的小脸上一片平静。
        我坐在这家伙对面,静等着他说话。
        小白脸把擦湿了的纸巾叠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儿,然后放在桌子上,这才开了腔:“谢博士,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这儿怎么收费?”
        这更有意思了,这小子要干什么?
        “先生贵姓?是要咨询吗?可是今天太晚了,能不能换一天?”我的回答冷冰冰的。
        “我不咨询,我是想和谢博士商量个事。”
        “商量事?”
        “谢博士,听我先说几句,事情很重要,几句话就能说清楚。”
        小白脸从已经淋湿了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名片盒,从中又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我也读过博士学位,还是在北大,当然是土博士,不比你这洋博士。”
        我瞥了一眼这位土博士的名片,果然,在“王颐”这个名字旁边的一长串头衔里,有“北京大学经济学博士”一行字。抬起头来,小白脸盯着我,又开始微笑。
        “请说,你找我是什么事?”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一个小事。”
        看我没有反应,小白脸接着说:“谢博士,真是一件小事。我想问一下,上次我们公司金总到你这里来——想必你一定还记得——是为的什么事?是来做咨询吗?”
        没想到这小白脸问这个。
        窗外的雨忽然下大了,而且打起了雷。
        一阵又乾又脆的响雷,在天上滚过来滚过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仇人。电闪总是先于雷声,那凄惨的光芒,每隔几秒,就把天地之间照得一片雪白,很吓人。从窗子望出去,远近的一栋栋楼房都在瑟瑟发抖。
        “对不起,这和你没关系。”
        我把这句话说得尽量干巴巴的。
        “不,有关系,”不等我说完,小白脸立刻抢过话头:“是这样:要是金总有什么问题,我们这些下级知道了,也许能帮上一些忙。你是心理医生,他到你这里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可是不便对我们这些下属说。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和金总分担,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大事,很容易解决。”
        “王先生,对不起,我们有行业的规矩,有我们的原则,你这要求,过分了。”
        从一见这小子,我就不喜欢他。
        我很想把这小白脸赶走,可是好奇心让我决定和这小子继续周旋。
        “对不起,无论有什么事,请明天再说。”
        我刚说完这句话,灯突然灭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下来,窗户外,对面的几栋楼也都没有了灯光,只有远近的街灯还亮着,在粗粗的雨丝里照射出一团团昏黄的光圈。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想起野地里的萤火虫。
        小白脸没有理会我的拒绝。卡哒一声,他打开了小手提箱,从中取出一件象牙色的椭圆形的球,用手轻轻拍了一下,那个东西立时放出一道青幽幽的光,把我的诊室一下子照得亮了起来,不过桌子、笔筒、电脑、茶杯也都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青色,有点像好莱坞的恐怖片。
        把这青色光球我往我面前推了一下,小白脸得意地笑了笑:“新产品。”
        不等我说什么,那笑脸突然一下又变没了:“喂,谢博士,直话直说,咱们做个生意,怎么样?”顿了一下,看我没有马上回话,他又立刻说了下去:“我这儿有五万块钱,现金。这样——你只要告诉我金总到你这儿是看的什么病,他都说了些什么,这五万块钱就算是给你的一笔感谢费。怎么样,可以吧?”
        随着小白脸的声音,整整齐齐的一叠钱,上边还留着银行打捆的纸条子,也放着阴险的清幽幽的光,突然出现在离我不到两尺远的桌子上。
        “怎么样,行不行?”
        小白脸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又把钱往我这边推进了半尺。
        一片大如黄豆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到玻璃窗上,接着是几声响雷,雨又来了。
        “不行,对不起,这事情我不能做。”
        “怎么?嫌少?”
        两只娇嫩的手稍稍忙了一下,就又有一叠钱立在我的桌上。我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发热,是不是我手心出汗了?好奇心让我低头看了看,手心干干净净,没有汗。可就在我低头这一会儿,桌子上的钱又无声无息地高出一层,在青幽幽的光芒下,像一座妖气四射的魔塔。这到底是TMD多少钱?
        这小白脸是什么人?这么邪门?
        “王先生,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在干什么?”小白脸稍稍愣了一下,“谢医生有什么看法?请指教。”
        “你这不是一般的生意,是买情报,高价买情报——买有关你的老板心理健康的情报。”
        “情报?这也算情报?”
        “当然。”
        “请问,如果这算情报,它有什么用?”
        “这个我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花这么多钱,去买一点用处没有的东西,可能吗?”
        我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叠钱,是多少,十几万?
        “谢医生,就算是我买情报,你能不能设想,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利用这情报?”
        “王先生,这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说到设想,可你有没有设想,我完全有可能把今天晚上的这生意告诉金总?”
        我从桌子上拿起金兆山留下的名片,晃了一下。
        小白脸的表情凝重起来,性感的嘴唇闭得紧紧的。
        “谢医生,你这是威胁我?”
        看了我一会儿,他突然微笑起来。
        我摇摇头:“说不上,我说的是‘设想’”
        小白脸点了点头,又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我。
        “谢医生,”他忽然开了口,“打开天窗说话吧,你是不是觉得价钱不合适?我还可以加价,钱不是问题。”看我没有反应,小白脸还是先开口,一边用手又把那叠让我心跳不断加速的钱向我推进了半尺。
        突然地,我想起不少电影里都有这样的镜头:某人不动声色地把办公桌的抽屉轻轻一拉,又不动声色地轻轻用手在桌子上一划,一大叠钱,或是一张大额支票就溜进了抽屉里,简单得很。那是什么影片?
        “王先生,你别麻烦了,这事我绝对不能做。”
        “绝对?”
        “绝对不能做,我有职业道德,这事不能做。”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瑟瑟的,和平时不太一样。
        “职业道德!”
        小白脸笑起来,而且笑声十分怪异,吓了我一跳。这小子平时说话,嗓音里就有股柔和的软音,可是又被他嗓音里的另一种尖锐的金属声平衡,让人听起来不舒服。
        “对,职业道德。”
        我立起身来,准备逐客。
        笑声戛然收起,接着,那摞钱也一下子消失了。
        小白脸收起那个青光球,卡哒一声阖上了那只小皮箱,站起来,笑盈盈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到门前——开门,关门,出门——活像个鬼影子,一下就不见了。可是,我觉得那个笑盈盈的脸没有走,浮在半空,还带着几分妩媚。
        13
        窗子外,雨停了,天空漆黑,只有“金太阳”那变幻不停的霓虹灯,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反复宣布自己才是都市黑夜的真正主人。
        我一动不动地在黑暗里坐着,不知道为什么,小白脸的消失让我觉得眼前十分空旷,灰暗中,有东西时隐时现——那是小白脸那双白得耀眼的手,还有着双手变戏法一样变进变出的几叠厚厚的钱。
        为什么我眼前总出现这些钱?
        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社会学,可是常去英文系听课,在一位莎迷教授影响下,有一阵子狠迷莎士比亚,没日没夜地把老莎的所有剧作都囫囵吞枣地读了一遍。在《雅典的泰门》里,老莎有这样一段台词:“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为尊贵……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当年读到老莎这段话,就总让我想起“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老话。关于金钱,老莎说了半天,其实还不如中国这一句民间老话更有力量——当时还忍不住写下了很长一段笔记,对此大加议论,讨论金钱和道德的复杂关系。那是我到美国的第二年,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由这笔记我还制定了一个更大的写作计划:写一本《金钱的道德史》,赶超齐美尔的《货币哲学》。
        这都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可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好像是远古时代。今天晚上小白脸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的一叠一叠的钱,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一下想起当年要赶超 Georg Simmel 的雄心壮志。作为准备,那时候我看了不少材料,历史的,文学的,社会学的,经济学的,所以颇为自负,觉得自己已经把金钱和道德的关系摸了个清清楚楚;可现在,面对眼前的一片灰暗,还有在这暗中时隐时现的一双白得耀眼的手,还有这双手变进变出的几叠厚厚的钱,我突然觉得,面对金钱和道德,自己很虚伪。
        不过,莎士比亚就不虚伪了?
        14
        一连几天,我的诊所都没有人登门,真正是门可罗雀。
        小白脸再没有露面,金兆山也没有音信。
        我给华森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小白脸到我诊所夜访的故事,这引起华森的兴趣,很仔细地问我事情的经过:小白脸对金兆山的关心,他所要做的奇怪“生意”,还有那几叠闪着青幽幽光芒的人民币。
        “看那些钱,你一点不动心?”
        “动心啊,要再讲讲价,他出价还能更高。”
        “这小子是个阴谋家,你得小心。”
        我和华森一致觉得无论金兆山,无论小白脸,大概都不会从此匿迹,他们多半还会出现。华森约我周末到他家去,把这两天我在诊所碰到的这些怪事再仔细讨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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