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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世与入世之间

发布: 2012-4-12 19:35 | 作者: 黎江



        3  你独自在云南怎能温暖  
        朱文曾拍过一部电影《云的南方》,由李雪健主演,讲的是上辈人的精神追寻,一种理想主义色彩的东西,典型“在路上”的一种特殊情怀。洪峰在十几年前第一次来到云南,一进昆明就被吸引住了,去了丽江、大理后,他看到彩云之南的天空是那么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云彩。他从此认定,云南就是他的理想之地。
        云南的美之于洪峰,大概是一种官能的美,一种来自生理的喜爱。云南的美必须亲身去领略,闭上眼睛遐想或者歌颂赞美意淫都是徒劳,任何文字都无以复述。总之,你必须亲自去云南、去生活、去感受。
        2008年秋季,洪峰陪着妻子带着几只心爱的藏獒,从沈阳飞往云南,住进了岳父岳母家,洪峰居住的马武村位于距昆明二百多公里的会泽县金钟镇,离县城仅6公里。虽然,过去他们和蒋燕的母亲有过一些不愉快,但蒋父母信心十足,他将妥善处理好双方的关系。洪峰的最初愿望是在这里拥有完整的亲情,过上真正的山间生活。但后来的事情与想象的不一样,这个大家庭的矛盾一直存在,尤其是因为洪峰这栋“颇为亮眼”的房子背后种种逃不开的利益,依然让洪峰深陷痛苦。除此之外,作为东北人的洪峰还忍受不了冬日夜晚乡村的寒风,于是洪峰按照自己和妻子的意愿,请人专门设计和建造了一座小三层复合式楼房,美其名曰“珞妮山庄”(珞妮是洪峰的小女儿)。
        在山里,他带着藏獒去山里散过步、抓过野鸡。蒋燕到山上捡蘑菇,他就带着藏獒在一边“巡岗”。他还曾沿着小溪逆流而上,寻找它的源头。他常在山里走,或坐在溪边,或依着树木,静静呆着。这里天空很蓝,这里河水清澈见底,这里还住着长寿的老人。偶尔有村民赶着牛羊经过,用他听不懂的方言打招呼。这些让洪峰感到很舒服——不过多和人打交道,他就能和真实的自我相处。
        洪峰还心血来潮想为会泽当地政府创作一首歌(填词),他的想法很简单,若能借这首主旋律的歌传播当地文化,给会泽做些具体的贡献,在这儿生活也更顺畅些。可以理解为,这次他是试图通过和局内人打好关系,来保全完整的局外人的幸福生活。这个项目目前仍未搞完,一切都在逐步落实中。
        在山里,洪峰依然本能地渴望与人群远隔。
        在山里,其实和外面一样,有些事情你不招惹别人,别人或许也招惹你。
        兔年除夕这天下午,当一干人来他家门口吵闹时,洪峰听到了有句话在人群里翻滚:“什么狗屁作家,还想管我们家的事,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次纠纷,表面上是因为土地租金,实质上,内因更复杂,很快,人群开始骚动,他们围住洪峰,拳打脚踢。洪峰倒地,挣扎站起,很快又被打倒。反复几次,开始丧失反抗能力,意识混乱。一会儿他一片空白,一会儿又睁眼看到妻子趴在自己身上护着他。她的身体在颤动。妻子问:你的眼镜呢?那一刻他有种特别的温暖和满足,觉得瞬间死去也值得。他又觉得不能死,她们娘儿俩可怎么办?又昏迷过去。
        洪峰倒地不起后,聚众者开始散去。他被搀扶起来,摇摇晃晃。他在寻找眼镜。戴上眼镜,感到尊严感又找回来一些。那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在病床上,他会回忆起七十年代,中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砖厂工作。那时下班后,他总被厂长使唤干私活,冰天雪地中,他和一名工人给厂长搬树枝烧火,厂长却躲在屋里喝酒。酒足饭饱之后,他打开门:“来来,小孩,吃饭。”劳累了大半天,伙伴走进屋去了,他却转身跑回家里,哭了起来。受到挑战的厂长往后老针对他。那时,他常躺在床上,看微弱的阳光钻进瓦缝,觉得活得没尊严。
        洪峰被打断三根肋骨后,许多媒体人去医院看他,采访他。人们反复观看他被打的那段视频。可他自己至今不愿去看。他感到耻辱,“太没尊严了。”他说。
        人生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抵抗生活的能力和韧性,生活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就麻木了一个人敏感的神经。洪峰从来都是一个尊严感很强的人,那天他坐在临窗的藤椅上,抽着烟,望着窗外青山若有所思:“你本来以为你是与世无争的,但突然发现,不仅争了,而且似乎说是因你而起的。”
        在这个文学走向边缘化的时代,一向低调、喜欢清静的洪峰又一次进入了公众视线。
        4  离开与回归
        洪峰本质上是一个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游走的人。
        他一天比一天更清楚的意识到:形而上的思考并不难,形而下的选择才是真正的考验。譬如当一个人阐释理想的时候完全可以使用积累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以粪土当年万户侯,而一旦你进入形而下的实际生活,你才发觉那些东西都狗屁不是。这种难堪的情景反而使得某些思想狂们不善罢甘休,只好再次陷入形而上的死循环,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成了思想的无底洞。这中间遍地是思想的缺口,但没人能补充回来实实在在的能量。
        整个八十年代曾被思想界定义为理想主义的年代,洪峰大量阅读,同时苦苦思索。他始终想不明白,上帝创造生命,凭什么又让它消失?生是被安排的,死也是被掌控的,你活,怎么活,活多长,根本不归你管,人活着多么没有尊严啊。那时,他深刻理解那些选择自杀的文学大师。人类惟一可以争夺自己尊严的机会,就是结束生命,不听上帝的话。你想结束我,没门,我自己结束。
        可在他当时所热爱的基督教文化中,人是不可以自杀的。他想在自杀与上帝的旨意之间找到一种死亡的方式。1987年,他的婚姻状况很完美,但总觉得别扭,不愿负起生活责任。为什么做事情总是要想到另一个人?那时儿子即将出生,他感到恐惧。他计划闯入大兴安岭,任自己冻死在森林。但最终这次行程没能完成。
        两年后,在北京,众所周知的原因,整个文化界都在动荡,他看到精英们的权力欲望和疯狂的投机。他感到龌龊,失望到极点。这一年的某一天,他将自己放逐到茫茫沙漠里。他果然迷了路,终于昏倒在沙漠中。可他再次看到了光亮。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被救活了。那时,他似乎看到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那些困惑消失了,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活着。他似乎以这样撒娇的方式,在上帝面前证明了活着的尊严。
        洪峰在焦躁和困惑中选择了结束婚姻,以逃避儿子降生带来的无所适从的处境。这是一个大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有女人以很快的频率说话时,他还会失聪或幻视。他不去接受心理治疗,因为他压根不信任心理医生。“我努力自己去调整,最后走出来了。”后来朋友劝他再婚,他说,希望那个女人,不懂汉语,最好是不会说话。一个朋友听了后开玩笑说,哑巴不行,你怕声音,但哑巴干什么事儿,却往往都是声音巨大。有缘人总会有缘,洪峰最后与云南女孩蒋燕走在一起,蒋燕比他年纪小不少,两人通过网络聊天相识,一直走到今天
        随遇而安往往符合多数成功人士的平淡情怀。孤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符合阴阳平衡的规律,有人喜欢独孤有一定会人不喜欢孤独。洪峰的世俗化理解是没有人喜欢孤独,但有些人却不得不面对孤独。
        每个人都有保持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对洪峰而言,那些遥远的事既不是梦幻想也不是历史,它是一个人洗尽铅华后面对自己心灵,情感智慧的无偿占有。是你独自一个人面对夜晚的不愧疚不遗憾,是一种生命的安静与慰藉。但这种生命的安静与慰藉,人们如果不细心保持,就会在朦胧和欲望中慢慢失去它。失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美好状态。
        二十年前的中国文坛,洪峰和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并评论界称为“先锋派五虎将”。 多年来,洪峰和这些老友接触并不多。马原知道洪峰被打后,很快打来电话,之后从海口飞过来探望。余华因出国在即,无法赶来,托马原带来一句话:“大概是2009年9月,洪峰打来电话,描述他在云南会泽与世无争的生活,让我觉得他生活在世外桃源,今天看到洪峰被打断肋骨的新闻,才醒悟过来如今的世外桃源也有村长。”春节后,余华还是坚持带病来到了云南。看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在医院最初的那些天里,洪峰不断收到来自当地宣传部门的慰问,他想着事情总会得到合理解决的。记者们不断核实最新的消息,起初,洪峰夫妇还回应。慢慢地,他们发现自己被卷进去,陷入自证清白的境地。他感到很荒诞,莫名奇妙成了社会新闻的主角。一天夜里,人群散去,他开始思考事情的局面,发现自己从未主动出击和质疑。想到新思路,他有些兴奋。过了一会儿,他又失落起来。
        “我努力争取尊严的过程,恰恰是尊严丧失的过程,”洪峰感叹的说。
        告诉各位读者:虽然被打断三根肋骨,虽然山里的生活有那么多不顺心的事,但洪峰依然还是喜欢山里,他觉得这里的山、这里的树、这里的水清新、干净……
        一个人真正的归属感还是来自于内心深处对生活的掌控,洪峰骨子里是热爱生活的,他在“珞妮山庄”里热情邀请旧雨新知前来做客,隐居在西南一隅,很大程度上是想冷静的站在一个角落,仔细看眼前这个世界。当然最希望不再卷入任何圈子,也希望别人忘记他。正如崔健在摇滚乐中所唱: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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