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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投宿

发布: 2011-12-15 20:10 | 作者: 程宝林



        3
        诗人殷龙龙,是我1981年在“北京青年文学讲习所”学习时的另一个同学。他是一位残疾青年,非常聪明好学,读书广博,非一般文科大学生可比。在学员中,他的诗也写得很独特、很出色。如今,在中国诗坛,他也当之无愧是其中引入注目的一员了。
        他家住在旧鼓楼大街174号。我们初次相识时,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地址。当时,我们大学校园里,驻扎着第二炮兵部队,据说占据的是我们的校舍。每逢周末,部队就会在操场上放映露天电影。记得有一次,我邀请了包括他在内的两三位学员,到学校看露天电影。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这简直不可思议。那时没有电话,邀约他们,要提前几天,逐一写信。请来的客人,不要说没有晚餐、茶点款待,就是坐的地方都没有,因为我无法将客人带到8人同住的学生宿舍。我 们一行4人,就这样在校园里漫步,热烈地讨论诗歌,等待着暮色四合,操场上早已挂起的银幕上,出现第一束亮光。
        此刻,诗人苏历铭开车带着我,朝旧鼓楼大街174号驶去。我到美国后,拜网络之赐,和殷龙龙恢复了联系。他还热情地为某诗歌网站推出的我的作品小辑,配了短评。我却绝没有想到,在北京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这些年中,在我们分手整整20年后,他居然还住在老地方,没有挪动一步。前几年,旧鼓楼大街扩宽改建,正巧绕过了他所居住的四合院,那里的平房院落,得以完好保存。
        进得院子,弯弯绕绕,到了他的门前。他开门,见了我,脸上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笑,单纯得不带一丝杂质。这是在诗歌中浸淫多年,具有赤子之心的人,才会有的笑容。
        在这座四合院里,他拥有两间屋子。我当年就知道,他的父亲是一名警察,这次他告诉我,早退休了,住在别处。这间屋子他和妻子住,另一间儿子住。儿子已经上高中了,而妻子上班去了,在一家商场工作。
        我掩饰着我的惊讶,为朋友感到万分欣慰。行动不便、言语艰难的诗人,有了如此美满的一个家庭,我的内心,语言无法表达。对上苍,对命运,我只有感恩,为朋友,为自己,为那些受到命运眷顾的人。
        我问他:“你还与我们共同的那位女诗友,有联系吗?”
        不言而喻,我说的是,在西郊大钟寺,拥有一座独立四合院的那位。当年,我去造访那间温暖的、充满异性气息、炉火红炽的小屋时,自行车要穿越好几片田野,到了她家的屋后,更要走过菜地。现在,这些土地早已沦丧,成为高楼大厦的地基,和城市GDP的组成部分了。
        他说:“我早就知道,你和她有一腿!”说完,他看了苏历铭一眼,一脸坏笑。
        他开始打电话。对方要他将电话号码抄下来,他直接在电脑上,将一串号码输入。这一细节,再次印证了我的印象:这是多么聪颖的一个人。将电脑上的号码拨过去,几分钟后,他有点失望地告诉我:“这是我认识的最后一个和她有联系的人。如今,他们也几年没有联系了。看来,一时找不到她了。”他顺便告诉我,她已经离婚。
        辛弃疾在词中写到:“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这是离乱之世、垂老之年,词人对人生友情渐凋的一声叹息。如今,太平盛世,网络时代,一个在青春岁月里,给予过我爱与火的体验的女人,就这样消失在北京的广厦万千里。
        由于时间紧迫,我很后悔,前来和殷龙龙一唔,没有给他买任何礼物。这样的时刻,真该有一瓶好酒,一桌佳肴,故人相对,举杯殷殷。他说:“没关系,下次回来,记得带酒!”临送我们出门时,他跨出门槛,站到北京冬日灿烂的阳光下,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4
        苏历铭开车,带我回到人民大学的校园,旧梦重温。
        在学校的咖啡馆里,我请他和一位陪同的女同学,喝了一杯咖啡。咖啡馆里,挂着一幅列宁的肖像画,令我觉得,与咖啡馆轻松散漫的气氛,颇不合调。
        从校园的西门出去,就是苏州河。过了只存其名,不见其河的苏州河,就该是一片坦荡田野,广袤无比的华北平原的组成部分。那里的河渠里,有清水顺流而下,源头来自不远处的颐和园。河堤上,长着飘逸的杨柳,令人想起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美丽与惆怅。
        在河岸边,有一堆预制板,中间的空洞,宛如一座地道。这是我青春岁月的秘密乐园。我曾和男同学,用粮票从农民手中,换来烤鸭,在河边的草地上,用枯枝点火,将烤熟的鸭子再烤一遍,就着啤酒,狼吞虎咽而下。而此刻,这位校舞蹈队的队员,已经钻入预制板中空的洞里,换好了游泳衣。
        她换衣服的时候,我遵嘱转过身去。当我再度转身时,婷婷玉立的少女已经站在我的面前。她站的预制板太高了,于是,我将肩膀靠过去。她轻轻地骑在我的脖子上,处女的会阴,轻柔地压迫着我的脖颈,留下人生最美好的触觉。我蹲下身来,将她放下,她顺势斜倚在预制板上。当我的吻印上她鲜红的嘴唇时,她纯洁地笑了,说:“我知道你会这样。”
        我今天是她的游泳教练。来自水乡的我,对于从颐和园流来的这股清流,自然有亲和力。我带了一块白色的泡沫,垫在她的背上,手托着她的腰肢,希望她不要那么快就学会游泳。
        出水后,她在河堤上,将优美的舞蹈动作展示给我:劈腿、腾跃、转体、弧旋……突然,她说:“你要好好努力,当一个杰出的作家。我将来为你写一本评传。”
        这个为我写下了平生第一篇专访的女孩,这个在学生宿舍里,用茶缸为我腌制咸鸡蛋的女孩,这个在1985年7月14日那天,下午两点,独自到北京火车 站为我送行,将满满一袋煮鸡蛋、桃子和葡萄塞进车窗,在列车启动后泪流满面,追着列车奔跑的女孩,没有能够将我留在人人向往的北京。
        记得我曾为自己的罗圈腿感到困扰。晚上睡觉,我用带子绑着腿,还提到过,要去医院,接受膝盖手术,据说可以矫正罗圈腿。
        她很生气,说:“我爱你,是爱你这颗心。我不介意你长得怎么样。你完全不要去受这番苦!”
        愚蠢与青春相伴,在我,这是例证之一。
        我当年喜欢锻炼身体,每日晚间和早晨,都在学校的跑道上,赤足奔跑。跑道并非今日的高级回力塑胶跑道,而是铺的煤渣,硌得我的脚生疼。她叮嘱我,去了四川,在有雾的早晨,不要去跑步,因为有雾的时候,空气里的污染物最多。
        这一点知识,正是来自她的提醒。
        如今,她是南方一家大报出名的记者,其环境保护的报道,曾多次获得大奖。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郊外游玩,饿了,就钻入附近的玉米地里,偷摘了几穗成熟的玉米,在预制板形成的洞中,点火烧烤,吃得满嘴都是黑乎乎的玉米渣。这时候,一场瓢泼大雨扑剌剌地浇下来,我拉着她的手,在漆黑的野地奔跑,跑到田野中的一间茅棚,地上堆满了柔软的稻草。我们互相紧紧地抱着,在我最为熟悉的稻草堆里翻滚,湿漉漉的头发和嘴唇,紧紧贴在一起。被雨水淋湿的处女的肉体,即使隔著衬衣,也扩散出美丽迷人的青春气息。
        雨终于停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循原路返回,找到丢弃的自行车。在那间茅棚里,我捡到了一张报纸,尚未被雨打湿。于是,我将它纏在一根树枝上,用火柴点燃,骑着自行车在黑夜里奔驰,背后传来她欢快的笑声。
        那是转瞬即逝的青春的火炬。
        她和我住在同一栋学生宿舍。她住六楼,我住二楼。当年,在北京的高校里,像我们大学这样,男女生混住一楼的开明学校,还不算多。她回到女生宿舍,将那里的开水瓶提到楼下,让我到盥洗室里,用热水擦干净身体。年轻的我并不知道,其实,女孩子被雨淋湿,更需要热水。
        早些时候,因为我冬天抢救落水小孩不留姓名这一“英雄事迹”,她曾受学生会委派,前来采访我,为我写下了第一篇专访。在专访中,引用了我喜欢的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墓志铭:“写作过;爱过;生活过。”后来,许多年后,在她出版的散文集中,我再度读到了这个句子。
        写作过;爱过;生活过。
        对我来说,尤为重要的是,我得到过真正的爱,虽然,我们的肉体亲密,不过雨中的一吻。
        在人类的情感世界里,面对两难抉择,因为爱,而伤害爱,这样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我决绝地离京入蜀,自是生命里的另一段故事,另一段的爱与痛。如果岁月可以倒流,假如还有来生,这样的假设,我无法面对,你也不能。
        尾声
        3天后,凌晨时分。我起床,收拾行李,赶到机场,回到我的父母身边。早已约好的出租车已经在楼下停好。苏历铭起床送我,在双手的紧紧一握中,互道平安和再见。人到中年,太阳过午。想新交这样可以留宿的朋友,怕是难了。一切的一切,都淡淡如水了。
        汽车在黎明时分,行驶在机场高速路上。在这座留下了我初吻、第一首发表的诗歌、第一本诗集的城市,我片瓦无有,是这个城市里的过客和穷人。我所拥有的,只有青春、爱与诗歌的全部激情和梦想、挫折与感恩。
        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作为男人,或许虚掷了许多肉体的欢宴与盛情。
        作为诗人,我爱过,被爱过;伤害过,也被伤害过。爱,无所谓公不公平。
        朋友、诗人、同学韩少君,曾写过一句极其大胆、放肆,带几分野性甚至下作的诗:“想将那些X过的女人/再X一遍”。
        我喜欢这句诗的粗野和率真。我相信,这其中,蕴含着某种难以言传的深刻:性、肉体的交合,有时候,甚至是一种灵魂交融的必然和必须,一种仪式,一种祭。
        或许,我没有这样的机遇和勇气了,我只想,将他诗中那个不雅的叉,换成“爱”这个动词。这次,如果我爱一个女孩,我要趁着年轻,用肉体表达,而不仅仅只是诗歌。
        世人都在谈论灵肉冲突。其实,肉体有时候,自身就是灵魂,而不仅仅是灵魂的容器,或载体。
        德国作家赫塞,在他的名著《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写的不正是这样一个灵魂与肉体,殊途同归的寓言吗?
        2009年2月16日
        夏威夷无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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