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乡村岁月:哀江头
老乡们，贫穷叫我留恋，现实却一一落草
清风如镜，垂映童年：
一年四季：茅草，蝙蝠，唐僧肉。哪里能有厌倦？
头顶永悬的春耕与晨读：人生的意义，黑得发甜。
唯有夏夜：吃酒，乘凉，时光正不堪，蚊虫与厮杀
以及泥巴。泥巴，泥巴……我的青云榻
老人，小孩儿，皆赤裸，赌咒，骂娘，一同扑枣，一同嘘嘘
并呵出俗世浮尘灿烂的风土。
而我，一个虚胖的书生，总烦闷地踱步，趟水，恸哭，仇恨死亡。
岁月流淌，无边空寞。
而我，一个懊丧的农民。蜘蛛网，青蛇蜕；关节炎王八，阴天不出。
可老乡们，水泊正寒。可老乡们，谁与我共鉴杨树枝上猩红的月亮？
2011.08.21.合肥
11.与杜子美书
——赠炎石
子美兄：身外许多事，你何不尽了这杯
你何不忘了尊夫人的白胳膊，慢呼吸
帝乡是不可期了，可悬空寺你为何不去
宣城亦是个妙处，你可来一同抓月亮
“生逢此世，老子深知，唯痛饮不足解其谬；
唯落发不足证其非；唯清风与明月不足,十步杀一人。”
是的，子美兄：唯清风与此明月长存。乱山平野。
今晚我在江南，与你写信，平林漠漠，碧雨难裁。你知否
我的孤独？我这一生，读书，赋诗，弹剑问苍生，到头来
全与了镜湖月，十分幻灭。暮天我闻音尘，你且听我唱：
良夜独饮，醉死方知，虚无更深，非死不可。
朝朝暮暮，来来回回，日日吃吃喝喝睡睡……
2011.08.24.合肥
12.夜饮笔记（并序）
——致黄川滨，刘晔华，蔺文君，徐永丹，朱雅芹、汪钰环诸友
中秋，各各望月，各各吃饼。然人生几十岁，岁岁十二月，月月月圆。中秋何稀奇？池上，搭帐篷，做地榻，两面临水，睡莲幽绿；于是六人（汪来去匆匆）席地而坐，吃酒，吹嘘，望月，在磬苑虚浮的孔明灯下，亦算另一番天地另一番情境。然此又有何稀奇？无他，一股股难言的烈酒鲠在喉头，永难吐也。故诗以记吾六人池上夜饮之集事也。
鸡公煲之下午，昏黄的热。夜来要好一点，可见
月亮妹，它酝酿竹林。它的白，是嵇中散铁匠铺的气味。
连啤酒也是甜的，儿郎们！一切情境皆须记取：
匈奴人拿来帐篷，我们拿来酒食，找风水地，找莲花池塘
处处的绿，处处的水。这秋夜，空气竟也如此黏人，叫我们
一杯接一杯！宣城人晚来，她的三河米酒收买了匈奴人
但饮酒，也唏嘘，两面幽水却不言语，月光哗啦哗啦地爱着
闽蛮子取酒归来兴奋的胡茬。匈奴人屡屡劝酒，扯着风箱鼻子说：
一次，中午喝了半斤，晚上蚊子多，包着毯子还喝，喝得上吐下泻。
唉，只因喝了可乐。蔺酒妇，你怎么不喝？来一点吧……
我也恨可乐虚浮和快。他中途尿了三次。对了苏南小姐，你的饼干怎么
没给清平乐一点？因为她害羞，而地火却在腹中流水般涨落？
2011.09.13.合肥
13.肚子笔记
溪流，你的宿命论绿得发臭，
可我的肚子却这般臃肿，你叫我
情何以堪呢？尤其脱了上衣，它竟
难看似一个猪头。
书上说，有前途的人，
三月聚粮。现在九月，要落雨
肚子仍不争气，它一字一句地阅读
色情小说。
到了腊月，人迹板桥霜。自由，隐逸，
黑水湾里散落着石头……
全都瘪得不能再瘪了
杏树们也抖得令人作呕。
是啊，衣冠哪遮得住肚皮呢
什么清高，不如摸摸楚王腰
什么抱负，还是先拿铁扫帚。
只等春风一吹，梨花已到枝头。
2011.09.15.合肥
14.旧衣裳笔记
“花开，需开在骨头上。
要死，就死在秋风里。
瘦的，病的，仇恨的，无所事事的
骨头，无所事事的秋风。”
以及衣柜里三五件旧时衣裳。
大多是黑色的，它们
真缺少美学！前襟上，横撇竖捺，
诸事嘈杂。
况晚来，西风正吹得紧。
土豆；鸡蛋；白米饭；小径弯又弯。
但衣裳还是开口说话了，它说：
扣子美人，一二三三。
2011.09.19.合肥
15.破轮胎笔记
二月尘土，三月人家，四月流水无度，
一只报废的轮胎静静俯卧。
五月池塘，六月柳绿，七月的童子
阅读。他的声音真脆，似滴在耳朵上的。
可报废的轮胎也曾转动。那时
流云干净，村子的泥巴路上
拖拉机突突地冒着愚笨的喜悦
出现了。载一车粮食，
妇女和孩子们。去唐朝，
也或许去吴国。但记得，轮胎
激动得发颤。“快！要快一些，
再快一些！”槐树与水杉。
2011.09.22.合肥
16.头皮屑笔记
一日日，饭桌掀起红烧鱼的风浪，你却
愈加不满起来。头上的粒子亦哆嗦：
陛下，这王宫后院的翠哥儿叫得
奴家心下好慌，尤其在烛火昏昏的夜
你怎么还“非礼勿勿”呢？
灯影里揪头发或一棵桂树；
熬夜吃下碗底的烫药，或牙龈的小火泡
剥桔子，从西边吃下去，到肺管即长出来
一遍又一遍，不说话也疲倦……
我就要……哦，头皮屑，头皮屑……
你油腻腻密发里，万钧的小身子。
我就要……我就要扯下这破烂头饰了
试看：宽大湖面之一角的瞬间生物，它左翼
细小的纹动，却也有逗号冒号省略号的美。
17.狗子也爬山笔记
九月郁热。
十月，白面妇人牙缝里绣花。
狗子也爬山了
那是正午，闲愁醉风尘
还得从小路，柔情似水的腰部
鼻子也浪漫。湿凉的土块
酸腐的树荫，嘻皮笑脸的松鼠
在那厨房和俗世之美里，滑翔机……
乱石嶙峋，兀自吐着迎风的舌头
路不见一个人。
蛇的藤，鳖的木桩和硌脚石，
均可作小憩撒尿之妙用
偶亦有黄花蝴蝶供追逐
泥屑蚤虱话平生。
2011.10.09.合肥
18.两种美
帝子降兮北渚，两边的崖山为之一暗，
江心为之一暗。晨起刮胡子，大理石楼梯
盘旋着，为之一暗，并跌落云端
晚间十点，望尘的人聚于斗室，犹如
望月的人，怀远的人，望洋的人，兴叹的人
白炽灯下，人生，命运，宇宙，死亡……
红男绿女，夜观星象，也只因年岁衣马疏狂
这时，一个白面女孩走进来，坐下，慢条斯里地
收拾她的眼镜盒，笔记本和一个咔叽布书包，
她似乎即融进一片虚空里。左手纤细，顺势拢了拢
耳边散乱的头发。站起身，将包往肩上一背，飘出门去。
真静呀。新月一刀，铁窗一扇，宇宙某处的鸣动亦为之一暗。
2011.10.21
19.两种恨
滑翔机把虚空切出一个平面，一个
永高于自身的自赎的平面。
上面很多人。他们有时下下棋，有时做些
挖耳朵抠眼睛的游戏。
你远远地躲开，似乎那里有让你恐惧的
孙悟空。你四十也惑。人面桃花，
又怎抵一毛钱一包，醉死的唐僧肉？
烈日下，你扛着一百多斤的抽水泵，
像扛着落霞里一块流血的木头，
你枕着它，像枕着木板车下的草灰和阴凉。
你梦见水泵泥腥的耳朵里，一只受伤的大鸟，
它飞到空中，又掉了下来。
2011.10.30.合肥
20.他乡之槐
中秋过去已一个多月了，我还未给爸妈打一个
歧义丛生的电话，一个没有本体的比喻。
从图书馆出来，我决心忘掉日记里的假惺惺，忘掉幼年
泥巴呀，小昆虫呀，夏夜光膀子臭哄哄的乡亲们呀……
迎风的手臂吞咽着明日的泪涛。
自弃的绳子也有两端，它的拧紧与松弛，它的轻浮与遗忘，
似在说：自省的叶子可以写醉，而日夜浇灌他乡之槐的，
残恨的青白眼，止于一。它的螺纹是绝望的一个喻体，
是向上的，带有图书馆辣腥味的地狱的云朵。
而月末的雨水凛冽，拒绝我。雷电拒绝我，落叶的槐树拒绝我。
半夜，如在他乡。室友混乱的鼾声和呓挣，拒绝修辞。
你不会，你吃了太多土的喉咙不会，电话那头，轻声起红霜：
家中的稻子要烂在地里。犁壁上，繁霜潦倒的绿漆
渐次剥落。而我亦烂，一个永恒拨弄的草叶，供我去烂。
2011.11.02--07
21.马赛克风月笔记
七岁咏凤凰，二十岁，能做些什么呢？
王弼解经，子长游天下？
余晖里，肥尘瘦马，轻嗅着半截冷袖子。
那，旅馆的破床上，还跑马吧。
野菊花……生殖器……“蟋蟀在吊膀子”。
快叫呀！这肉城昏昏，真好无聊也。
夜半，寒鸦折叠了嗓子，点缀着电脑屏幕上
某国女演员淋漓的裸体。
简直马赛克，简直天空，简直放牧透明的犬马。
可秋天要落叶子呀，湖水也兜售它的肉了
你深夜踏霜的脚上，还粘着另一些蟋蟀的叫声。
于是乎我二十心已朽的马赛克兄弟，
能饮一杯无的风月口袋
于是乎日夜孤独处，常有美人来也。
2011.11.09-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