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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的深圳史

发布: 2009-2-13 08:18 | 作者: 王小妮



       
       养育一棵假槟榔树
      
       1986年的春天,深圳大戏院一带绿化,一棵一米多高的小树被扔在路边,问穿高统胶靴的园林工人,他们说这树死了,栽下去也是活不成。看它倒在路边真可怜,拿出记者证和工人商量,傍晚的时候,园林公司的车把死树给我们拉回了家,告诉我们这叫假槟榔。
      
       就是人们常说的死马当着活马医,我们把它浅浅地种在院子里。
      
       并不是特别喜欢植物,当时的人没什么环境绿色概念,也不是特别喜欢这树种,木棉凤凰菠萝蜜都好看。关键是人刚离开寒冷凛冽的北方,见到所有热带的红花绿叶都新奇都珍惜都不忍遗弃。恰恰被我们碰到了的是这一棵,是它更是我们的福。
      
       没做什么特殊的养护,只是想起来去浇浇水,它开始复活了,从高不过人到十年后超过了四层楼,现在已经向六楼长了。它日夜不息地用它的长叶子摩挲天空,十几年里,谁来我家都要先经过它,都忍不住仰头看看。我拍它越来越粗的树干,总想到盲人摸象的故事,它是隐形大象的一条腿,其余三条腿在哪,谁也不知道。
      
       由我们养育的假槟榔现在还竖立在下步庙,继续发叶继续生红豆继续茁壮。我们到北京到成都,包括到巴黎都有人问起,说你们还住在院里有一棵树的那个家吗?
      
       现在我们搬离了那个小区,只有树还在,树干上有刻了阿拉伯数字为证,曾经记录了它这一生落过的叶子数目。
      
       沙头角的惊心动魄
      
       曾经,人们去沙头角很隆重,因为路远,又要再办边境通行证,还因为想买的东西太多。三个理由相加,去一次肯定要逛整整一天。
      
       去沙头角购物的人最多,另外,远道来看深港间界石并拍照留念的有,冒险在外衣里夹带免税相机的有,买本香港印刷品坐在街边看完扔掉的有,二十块港币买八只芒果吃完就走的有。我的一个熟人,一过验证大厅,任家人去购物,他早早找间快餐店坐等,他要等到中午专门为吃一碟港式快餐,他坚持说那味道是深圳这边做不出来的。不过塑胶盘子里一份白饭加豉汁排骨,插两根塑料筷子。
      
       哪个人去沙头角都没有我一个画家朋友紧张,他是准备逃到香港去。
      
       画家充分体现了“秀才”的无能。逃港其实没那么难,深圳和香港之间的临界处还少吗,河海山,一应俱全,但是,画家仔细分析了,最好的逃港地是沙头角。地点早已确定,他还迟迟不逃,要实地侦察。据我所知,他起码侦察了三次。他的经验是,要办个三个月长证,学几句简单粤语,等一个阴雨绵绵的天,穿拖鞋披雨衣,慌张急促左右顾盼都忌,从容“猫低”跟住一辆运货的平板车。
      
       经验都已经尽人皆知了,可画家本人还在深圳,隔一段去一次沙头角,第二天又见到,拍手叹气说没有好的机会。
      
       最成功的一次他过了港英地界,当时那里一棵小凤凰树,有香港警察守着。画家兴奋得心跳,跟没了平板车又跟路人,经过一家电影院,看见巴士站,有警察验证才能上车。画家怕得要命,快步往回走。我们取笑他,没有逃港的胆,就不要逃了,他说不行,这是我的信念!画家后来去了美国又回了中国,折腾来折腾去,又转回来了。沙头角,我也超过十多年没再去。它衰落了。
      
       因为公事,我曾经在沙头角中英街住了一星期,1997年前,没硬性安排采访,每天胡转悠。观察中方边防军,又观察香港警察纯黑制服银警章,偶尔闪现在曲曲弯弯小街的香港一侧。当年沙头角的清晨,像晨练一样,许多上年纪的港人从香港那边,那棵不大的凤凰树下过来,到中英街上唯一一家属于中方的沙头角酒店饮早茶,图的这边悠闲便宜又地方宽敞。当时我住在酒店楼上,每个早上,人还没下到底层大餐厅就听到滚滚人声,满眼的广东式熙熙攘攘,毫没顾忌的前呼后应,茶壶盖子四处脆响,老年妇女暗紫色花裤衫起落。
      
       印象最深的是每天上午,从香港那边过来喝早茶的老太太,稀疏的头发上扎着红红绿绿的毛线头绳,双耳朵下垂给金首饰坠穿了,软软地难看地拖着。她们高声喧哗,把大堂全坐满,直到中午才散去。对比小街上推平板车捡拾杂物的老人,她们活着就是神仙了。
      
       骑辆单车去蛇口
      
       骑辆单车去蛇口其实没什么,有人骑车环游世界呢。
      
       但是,当你没办法,没选择,必须骑单车在泥里颠簸三十公里,就是件痛苦事。
      
       1985年,两个朋友要去蛇口采访,急等交稿,香蜜湖一带正修路,坐中巴只能更慢,他们只有骑单车。晚上回来讲,去的是日资工厂,见了人还要盘问有没有预约,这么远骑来了,没预约还不见吗?他们两个骂日本人。
      
       我来深圳第二天就去蛇口,坐的中巴,有窗帘有音乐有空调还略带香水味,车是日本进口的。当时有人告诉我,识别空调车,就看车顶有没有额外突起一层。一路红尘滚滚,好像为了节省,中巴并没开空调。中巴颠簸到蛇口超过两小时,现在不塞车半小时都不用,我去蛇口,到黄宗英的电影公司看长影的同事,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的责任编辑。在他家第一次看了香港电视,麦克尔·杰克逊和一群伴舞又扭又跳。来深圳前,在广州的沈宏非把香港出的“百花周刊”寄到北方,每期不漏,我知道了这个刚红起来的黑人歌手,而见到他的形象恰恰在蛇口。
      
       1985年的蛇口没有公共汽车,我和人说,没有公共汽车的地方,只能是乡村。后来,过了好几年,蛇口依然没有公共汽车,白天和夜里,它都是座空旷幽静的城,只有上下班时间,街上才见骑车走路的人,都穿统一制服的打工者。
      
       当年骑单车去蛇口采访的人,都还是常见面的好朋友,一个开本田,一个开路虎,按来深圳的年限算,两个人开的都是太一般的车,比他们晚来十年开上奔驰的多了。看来赚钱不在先后,追寻理想自由却是有先后的,现在,谁会为自由来深圳?都去丽江束河拉萨了。
      
       住到屋顶上
      
       如果哪一个人在2008年说,他将要搬到某某住宅的顶层,这显然是通报好消息。
      
       广告教导我们:屋顶有复式,屋顶送天台,屋顶视野好,屋顶有品味。广告又附带一句:地球人都知道。这大约是局限在二十一世纪的这些地球人。
      
       十几年前,一个朋友兴匆匆来报,说单位终于给他安排住房了,在红岭红荔两路交界处一办公楼顶天台上临时搭建的铁皮屋。深圳这么恶毒的夏天,天台上几平方的铁皮屋也住得人?他当年悠悠然住得美好,常常步出小屋,整个天台一人独霸,中秋以后的深夜,漫天的凉风只吹他一个赤膊的人。
      
       北方的屋顶,多数是铺了瓦的斜面。雪天的瓦白了,被极透明极柔软的夕阳照成金金的,金光里每户人家突起一根灰烟囱。远远地观察每一缕烟,分得出风向的东西,分得出屋子主人家烧的是干劈材还是湿煤粉。我童年住在两层小楼的底层,1967年的夏天,中学红卫兵把整个二楼占领了,那时候,二楼的天窗已经算那一带的制高点。几个毛孩子干的暴力革命,就是向不远处的中学偶尔放放冷枪。我读书的小学校礼堂,早年曾经是教堂,尖顶可以和消防队的了望楼比高。教堂最顶尖有一片铸铁的公鸡,昂着头。风大的时候,铁鸡疯狂旋转,很快转得不见鸡形儿。
      
       除了红卫兵和打扫烟囱的,再没人上屋顶。第一次看到人在楼顶与楼顶之间跳跃,前个人逃亡后个人追逐,好像是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其实最会玩屋顶追踪的是美国人,那年代,美国是坏蛋的代名词,我们只知其坏,不关心其住什么吃什么玩什么想什么。反正美国是坏,二楼是制高点。
      
       前几年,经过龙华一栋烂尾楼,无窗无门却每一层都住了无业游民,晃晃地他们就像住到了半天上。蚊帐床单学步车煤炉,活生生一个底层生活的全开放剖面。十几个孩子在完全坦露的六楼顶层追逐玩耍,没任何护栏。他们才不会轻易坠楼,动物自我调整自我保护自我渐进是最起码的天赋。他们中间也许有人将来住进伦敦最高尚的社区温布尔顿之类,这和我们这些人能从上世纪中期安稳地活到了今天同理。
      
       人居安了并不一定全要思危,他还想活得更新鲜刺激。所以空置着自己的顶层复式去四处爬高,玩溪流玩登顶,北方农民不理解,他们说,那是烧的!
      
       感激电视
      
       有天夜里我经过华强北,看见许多人在街头仰着头,一水水地挤坐在一起,异常专注而又整齐。不是散布在酒楼门外等座位的食客,是围住一家小店看电视的。这种场面好多年没见了,我说。当时,我不由地停下来,霓虹灯那么晃眼,汽车那么密集地吵,他们全没感觉,什么电视节目有那么吸引。看那些忘我的人,只有简单的东西才让人感动,我说。同行者认为我少见多怪,说哪天不是如此?
      
       在我们责难电视通俗平庸大众化,完全把观众当傻子胡弄的时候,电视却仍旧抚慰着另外一些人们,电视是他们的大救星。
      
       1985年4月,第一次看在深圳看电视节目,真是“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实在没有比这些俗词更能恰当地表示当时的感觉。电视机多摆放在商场里,属于高消费,街头还不多见。那一年的秋天,在免税商店买了我们到南方来的第一台电视机。当一个人拥有2000块总资产的时候,甘愿拿出1000块去买台电视来享受,这种比例的投入,在传媒发达的今天难道可以想象?
      
       红色尘土扑落后的大街空荡荡,晚上很少行人,经常见到集中在简易席棚前面挺身束手的人们,几十个挤坐着看一台电视。潮湿空气中嗡嗡地底层荡漾着粤语顶层浮荡着粤剧,每个人的正头顶还追随一大束快乐的蚊虫。
      
       当时把特区叫窗口,电视是这窗口上独立开辟的小天窗,向渴望者全无保留地展开着新鲜未知的世界。正是那台用一块人民币兑换四块港币的比值买来的日产电视机,给我们首映了《1984》,《白夜》,《迷墙》,《毛发》,《追梦者》,《约翰.·列侬传》,多了多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十多年来,每个平安夜我们习惯了在明珠台的八点三十档看《雪人回来了》动画片,十多年没看厌过。有人专门录下那节目想送我,可是,录像带不能替代,每年中确定在那一夜,有飘飘的乐声随雪人男孩在屋子角落里悠悠旋转。
      
       我正是通过电视这老师,学会了听广东话,以至今天,当我儿子在北京拥挤的学生宿舍里想跟我说点秘密,立刻会把普通话转换成粤语,我们忽然掌握了这种保密语。往过去想想,禁不住对电视机黑糊糊的塑料盒子心存感激,而当年的那个家伙早就消失了,我们说,换个大的,它被无情淘汰了。我们没注意,在这样无知觉的日子中,我们的心也更换过了多少次。旧话说知恩图报,我们拿什么报答电视呢。
      
       这么快,人们就把喜爱变成了憎恶和讨伐。好莱坞的影片《楚门的世界》里的那个天真的楚门,当他发现他的一生就是供全世界唏嘘窥视的真人秀,他不能再忍受上当,终于找到“大海”的边缘,揭开纸做的海天的一角。我们没什么可揭示,左面是海,右面是天,再明白不过了,什么都知道了反而不好玩了。
      
       我们住过的地方
      
       前些天,又有两个朋友问我:你还住在那个什么什么庙吗?
      
       我说:我搬出庙了。
      
       那个名气不小的又住着人“庙”,听来好像翻开一本发软发黄的聊斋。深圳人都知道深港界河边的上步区下步庙,后来可能有人感觉叫个“庙”不好,改叫南华村,但是人们还是留恋老说法。
      
       我搬离了下步庙,在朋友们的记忆里,它似乎凝固,成了我必然早出晚入的地方。
      
       我曾经说过,我住的地方叫作:上不去下不妙。1985年末搬进崭新的下步庙,路灯还没亮过来,几幢新楼初起,迎门就是大片野生的含羞草,开满淡紫的小花朵。对面是繁华的赤尾村,林白在她的一篇小说里直接移用了这个村名。仅从字面上看,赤尾即红尾巴,能联想到鹦鹉金鱼大鸟等等美丽的活物,事实上它在当时是活灵活现的窄巷黑墙小窗污水老树,碉楼下夹杂着茅草过人的荒芜院落,台风一过,银亮亮满街过膝的水。和我们一街之隔的红尾巴村,类似的景象十几年里被城市快速吞没灭迹,谁想探询过去,要跑几十公里去大鹏镇参观。
      
       住在冷清的下步庙,外出吃饭要去有霓虹灯的赤尾村或巴登村,后面这种地方才深藏这城市的底细。早些年我看好莱坞影片《午夜牛郎》,后来又有陈果的《香港制造》,总是立刻想到深圳层面深厚的老屋村们。我曾经的本职工作是电影剧本,对故事有特殊的感觉,每天我们被密匝匝的故事细节挤着,挤得久了麻木无知觉,哪个人的活着不比电视连续剧精彩又多悬念?
      
       一个出国多年再回来的朋友说,你们住的社区简直不敢认了,南方的树长得惊人的快啊!
      
       转载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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