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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北岛

发布: 2011-9-23 04:10 | 作者: 老周



        晚上见到北岛,一别近30年。说起往事,有些细节都想不起来了。人们经常形容一个人,他还是老样子。北岛绝对是老样子,连头发都没白几根。目光有些忧郁,神情有些木讷,逢迎有些腼腆。听别人讲话却很专心,笑起来很真,很纯净。谈起什么人的作品,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非常坚决,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30多年前的《今天》文学讨论会,我几乎每期都参加。两星期一次,在赵南家,一般是周末的晚上。当时的周末还不包含星期六。另一个周末则是去各处的舞场跳交谊舞,印象最深的曲子是《蓝色多瑙河》和《风流寡妇》。舞场的喧闹与文学讨论会的优雅安静,构成我头脑中的改革之初。
        最初看到《今天》的诗,是在西单“民主墙”上,那是冬天,我呵着冻得发僵的手指,从衣兜里搜出零碎的纸片,就着长安街的灯光,匆匆记下一些句子。其中被树影遮蔽的地方,还要特别地凑近辨认。那些纸页与其说是被糨子沾上去的,不如说是被糨子里的水分冻上去的,结冰的地方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字。
        懵懂的青春时代,遇到这些精神上的兄长,是一件幸事。虽然我读过不少诗,但《今天》的诗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它们与那个时代的疼痛和梦想是粘连着的。诗人高举的不仅是旗帜,也是头颅。画家马德升的一首诗,是当时社会状态的真实写照:“黑洞洞的,黑洞洞的,只要有一点光,生命就疯狂地追求它”!
        改革初,社会管理还延续着铁幕时期的做法。民间聚会和出版物是绝对不允许的。松动只表现在娱乐领域,比如舞会,比如气声唱法。文学讨论会远不如想象的那样轻松和浪漫,不要说今天社团中的人,即使去旁听,都隐隐地怀着恐惧。一群人安静地朗诵着唯美的诗句,暗中却有警察窥伺,是多么荒诞而悲郁的场面。
        那时,评论家黄子平还在北大学习,他的一篇文章由别人在讨论会上代读。他将今天文学比作夜空中的极光。说到北岛时,用了一句极尽赞美的话,“人之子诞生了!”北岛不好意思地嘀咕:“别这么说。”当有人代读舒婷寄来的诗,“我把灯掌得高高,让远方的你能够看见。”大家悄悄看向北岛,他脸上却没反应。
        整个八十年代,改革和复旧拉锯般往返了四个来回,解冻的暖风刚释放出来,打一个呼哨就憋回去了。《探索》、《沃土》等民刊相继被禁,《今天》延续了一段时间,也许是标榜纯文学的缘故,最终仍未逃过被取缔的命运。为坚持《今天》的文学理想,北岛等人“四处活动”,争取得到一些官员和文坛前辈的支持。
        我先后帮着联系了张光年先生和臧克家先生。前一位见到了,后一位终未谋面。张光年先生是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允许北岛到家里来是需要些胆量的,一般的官员对敏感人物都唯恐避之不及。臧克家先生被传统诗坛拥为旗手,北岛则是新锐的反叛的诗人领袖,会见已不是两个人的事,臧老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应允。
        北岛穿着一件宝蓝色衬衫,人显得很白。张光年同他握手寒暄几句就回书房去了,由他的三个孩子陪北岛、张桦和我在客厅里聊。大学生刊物《这一代》刚被查封,张桦讲了过程。张光年的女儿问北岛的新诗《空间》是什么意思,北岛解释了一下。返回时,在台基厂路口遇到红灯,北岛停下自行车说,我不喜欢鲁迅。
        臧克家先生一向敬重肯下苦功的人,我说北岛写诗就很苦,写出的诗通常放半年再拿出来修改,他点头认可。我说臧老的诗其实用了很多现代派手法,臧老否认。他认为,现代派的核心技法是“通感”,中国传统诗歌的核心技法是“诗眼”。一首诗不能浑身是眼,现代诗有“堆垛”之嫌。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诗学话题。
        中国历史上,优秀诗歌浩如烟海,诗学研究却较薄弱。这可能与诗歌在中国文化中,更趋向心性嬉戏有关。另外的一面便是融通交际和博取功名,与诗学更无瓜葛。白话诗变革以来,诗人多被政治、帮派和私人德行的议论淹没,鲜有诗学价值的开垦、建树和传承。诗歌史不仅是断裂的,而且是碎裂的和隔绝的。
        八十年代中期,朦胧诗刚开始被社会承认,便有人提出“PASS北岛”的口号。北岛私下问诗人黑大春,“他们为什么要PASS我?”黑大春说,“我哪知道啊。”多年后与翻译家马永波相遇,他说“这还不好理解,弑父情结呗。”正如朦胧诗毫不留情地覆盖传统诗坛一样,举着各种旗号冲上来的年轻人,更加不留情面。
        “朦胧诗”的崛起,不仅是现代主义美学的复苏,也是人与诗歌本体价值的复苏。“后朦胧诗”则以文化和技艺的复杂性成为特征,从高处衔接了西方流脉和东方传统。以口语为媒介的“民间写作”,将诗意潜入到日常生活细节中,使诗歌获得真切的生命感。诗歌与诗人的工具性和代言性,被不可逆转地颠覆了。
        如今,诗歌曾被政治删除的要素已补充发育完毕,诗人不必再为表述方式的“合法性”去费思量。朦胧诗在发轫之初所坚持的人与诗歌的本体价值,仍是诗歌纷繁景象的核心。北岛作为一个符号,正是这种价值的体现。他属于诗,却大于诗,由于他和《今天》几位主要诗人,诗成为那个批判和启蒙时代的一部分。
        我们所期待的,是融汇诗歌30余年嬗变成就,不论在核心价值、文化技艺和当代性、生命感等方面,都表现出深厚内涵和博大气象的作品,而不是简单地PASS什么人。令人惊讶的是,政府部门至今延续着对北岛的PASS态度,犹如天平这端是一个诗人,那端却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官僚集团,是不是显得太不相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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