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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阶前——忆钱穆先生

发布: 2009-1-16 08:53 | 作者: 齐邦媛



       当然,1975年后,钱先生面对蒋总统去世前后的种种变局,忆及抗战前后中国之动荡,以史学家的心情观察,感慨更自深沉。他一直盼望而终于失望的是一个安定的中国。《国史大纲》完成之时,昆明、重庆在日本轰炸下,前线将士血战不休,在该书〈引论〉中他说,「以我国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堕落,而犹可以言抗战,犹可以言建国,则以我全民文化传统犹未全息绝故。」(页32)此一段文章,使我更具体地了解他为什么肯在蒋总统邀请下,舍香港而来台湾定居,以为可以安度余年,因为他也和那时所有中国人一样,有八年之久相信抗日救国的必要,而1950后台湾仍是捍卫中国文化的地方。
      
       我不敢进入史学范畴,但是对于文化史极有兴趣,尤其注意知识分子对政治变局的影响。大学时代《国史大纲》曾是我们的教科书,在人生许多不同阶段也曾重读。近日知《国史大纲》在大陆又成必读之书,果真如此,书中首页,「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的要求:「所谓对其本国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对中国半世纪动荡,饱受摧残的人性应该有增加温厚自尊的影响吧。
      
       如今回忆近二十年,隔着小方桌,听钱先生说话,如同他的〈引论〉,都曾以不同方式,在不同变局中,对中国文化重作剖析。钱先生说话有时平静,有时激昂愤慨,在座有时仅我一人,有时和钱师母三个人。他的无锡话多半围绕着这个心思意念,并不难懂了。
      
       我记得后来一次谈到文革红卫兵对师长和文化人的摧残,待这批人长大,统治中国,他们的暴戾人性会将中国带到何处去?我深以为忧。钱先生说,文革结束后,五十岁左右的人仍会保存一些国粹,他们有说话的一天,中国文化仍有延续的希望。
      
       那些年钱先生也常谈到台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对变动政局的态度。谈到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由昆明迁回平津,还乡者几乎行李尚未安顿,战祸又起,人心惶惶。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样,亦不知何去何从。钱先生回到无锡家乡,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学,教中国思想史等课,兼任文学院长。他在《师友杂忆》中回忆当时,「学校风潮时起,盖群认为不闹事,即落伍,为可耻,风气已成,一时甚难化解。」每日湖里泛舟,或村里漫步,心忧家国,以五彩笔纂集《庄子》各家注,于1951年出版《庄子纂笺》,序文说,「庄子,衰世之书也。故治庄而著者,亦莫不在衰世。……余之生,值世又衰。……今战氛殆不可速了,遂发意注庄子。……版垂竟,报载平津大学教授,方集中思想改造,竞坦白者逾六千人。不禁为之废书掷笔而叹。念蒙叟复生,亦将何以自处。……天地之大,将不容此一人,而何有乎所谓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然而古人有言,焦头烂额为上客,曲突徙薪处下坐。此六千教授之坦白,一言蔽之,无亦曰墨翟是而杨朱非则已。若苟四十年来,漆园之书,尚能索解于人间,将不至有若是。天不丧斯文,后有读者,当知其用心之苦,实甚于考亭之释离骚也。」这种沉痛和抗战初起着《国史大纲》时充满奋斗救国的心情多么不同。1949年中共进驻时,大多数学者留在大陆,距抗战流亡不久,家人生计,顾虑实多,留下者没有不说话的自由,由批斗侮辱中幸存已属不易,中国学术研究至此几乎形成断层。
      
       1950年钱先生由广州去香港,与友人创办新亚学院,最早只有数十个学生,第一届毕业生只有三人,其中最杰出的余英时在〈犹记风吹水上鳞〉文中谈当年简陋艰困的情况和师生的「患难之交」,他对老师重要的著作和做学问开放的态度有扼要的见证。1967年钱先生迁居台北,政府礼遇学人,助其在阳明山管理局宾馆预定地上建一小楼,名「素书楼」,可以安居,讲学著述,颐养天年。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晚年「归」来定居的台湾竟也到了没有温情与敬意的一天,使他在九十六岁的高龄,1990年六月底,为尊严,仓皇地搬出了台北外双溪的素书楼,落脚在杭州南路一所小公寓,三个月后逝世。当年继任的国民党总统李登辉,没有意愿维护前任对归国学人的礼遇,举国将一代大儒扫地出门的莽撞无识,其不尊重学术的景况,为台湾悲。而当时在立法院尖刻强烈质询,要求收回市政府土地的陈水扁,后来任总统八年。
      
       十二年后,2002年三月,台北市长马英九主持开启「钱穆故居」典礼,将它开放作为中国文史哲学研究之用。距我初登石阶整整三十年,如今脚步何等沉重。石阶上的院子搭了一个小篷子,典礼下午开始时春雨下得丰沛,小篷子遮不住雨,场面相当凌乱。我进去后,在后排找到个可以不被人发现的位子,可以听听,仔细想想这三十年间事,钱师母的心情更可想而知。当初议会叫嚣收回市产的时候,仍有一些史学研究的年轻学者前往素书楼探视,且为他整理、校订旧作。钱先生问他们,「这些人急着要这房子做什么?」他们说,「要做纪念馆。」他说,「我活着不让我住,死了纪念我什么?」.
      
       余英时追悼钱先生写了一副挽联:
      
       一生为故国招魂,当时捣麝成尘,未学斋中香不散。
      
       万里曾家山入梦,此日骑鲸渡海,素书楼外月初寒。
      
       他在〈一生为故国招魂〉文中想用这副挽联来象征钱先生的最终极也是最后的关怀。「未学斋」是以前钱先生书房之名,是他苦学自修的心情,素书楼「今天已不复存在了」,这大概是余先生以国际史学家的身分,厚道的说法。钱先生自十六岁(1910年)读到梁启超的〈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深深为梁氏历史论证所吸引,一生研究历史,希望更深入地找寻中国不会亡的根据。他希望国家社会能在安定中求进步,而不是悍于求变,以戾气损伤文化。余英时说,「钱先生无疑是带着很深的失望离开这世界的,然而他并没有绝望。……他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中国旧魂原封不动地还阳,而是旧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会同意这个看法。」
      
       我初见钱先生的时候,已是他的红叶阶段,深秋季节,思考的叶片已由绿色转为一种祥和的绚烂,再几番风雨,即将落了。他八十岁生辰南游,在梨山武陵农场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此文后与《师友杂忆》合集,充满了家人、友情温暖的回忆,也充满了他那一代文人在乱世,颠簸聚散的感叹:「余亦岂关门独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时代造成,而余亦岂能背时代而为学者。惟涉笔追忆,乃远自余之十几童龄始。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这也是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钱穆先生说的话。
      
       我近年迁居,目前的书房正壁上挂着一幅钱先生赠我的墨宝,录明儒高景逸先生的五言绝句五首,开始一首即说出他在外双溪定居的隐逸心情:「开窗北山下日出竹光朗楼中人兀然鸟雀时来往……」署名「丙辰重久 钱穆 时年八十有二」。那时他视力已差,这幅字更是珍贵。在它对面墙上,挂着庄灵所摄的一棵兀然挺立的阔叶树,上面的枝叶明晰地投射在光影交错的山岩上──这也是我企望的情境。/www.tecn.cn )
      
       想念那些年,钱先生为什么愿意与我谈话?他是学术思想史家,在制度史、沿革地理,以至于社会经济各方面都下过苦功,而且都有专门著述,到台湾后又着手《朱子新学案》、《古史地理论丛》等整理工作(由台大中文系戴景贤、何泽恒君等协助校阅)。他与我谈话,从不论及史学研究,但谈人生,如他在《八十忆双亲》书中说:「国民政府退出联合国,消息频传,心情不安,不能宁静读书,乃日诵邵康节、陈白沙诗聊作消遣。继朱子诗续选两集,又增王阳明、高景逸、陆桴亭三家,编成理学六家诗钞一书。……窃谓理学家主要吃紧人生,而吟诗乃人生中一要项。余爱吟诗,但不能诗。吟他人诗,如出自己肺腑……」
      
       由读诗谈人生,谈文人在乱世生存之道,他认为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所以抗战胜利之后不去京沪平津各校,回到家乡太湖畔读书,再由云南去香港,来台湾,至少保住了不说话,更不必在中共批斗中「坦白」的尊严。到台湾后应文化学院(现为文化大学)历史研究所聘,每周两小时由学生到外双溪上课,并任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生活得以安排,从未发表任何政治言论,如余英时文中说,「时间老人最后还是公平的。所以在他的谈话中,他总是强调学者不能太急于自售,致为时代风气卷去,变成吸尘器中的灰尘。」
      
       自1990年8月31日钱先生逝世,我都念着,因为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
      
       【2008-08-31/联合报/E3版/联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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