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与高速公路
我在搜寻网上随手捡拾一些「吉光片语」，记下来之后也随手丢在枱灯下方，那里己堆成一个小丘，我称之为「福德公墓」，那里面真聚集了不少好听或刺耳的各种声音。我这个举动有点像南朝诗人谢灵运，背着一只竹篓到野外采诗一样的痴心。不过我已到老年，脚力蹒跚，己经走不出去，又已将近失智，还能像这样坐在家里随手做点笔记，不失算是不服老的一举动，大家应该给点掌声鼓励。
现在我要做的功课是，我从这一堆杂七杂八纸片堆中抽出的是这样的一句，这是一个譬喻：
「现代诗人无法拒绝现代诗，正如现代人无法拒绝高速公路。」
这个比方说得多麽理直气壮，何等义正词严。硬是提高了所谓「现代诗」的存在高度，尤其把它比成可以促进「货畅其流」功用的高速公路，更是伟 大到无与伦比。连我这个蹩脚的所谓诗人也感到与有荣焉，能够像高速公路样四通八达将存在的幸福泽被到无远勿届。然而真是这样的吗？现代诗可以比拟现代社会不可或缺的高速公路，我看未必有那么重要吧！不过是一些写诗的人在自我抬举，自我感觉良好罢了。在我而言，只感汗颜。传出去别人会嘲笑，写诗的人自大到连自己都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记得从前我也曾为诗打过一次譬喩。我说这个世界假使一天没有清洁队员或清道夫的存在，这个城市会糟糕到什么程度，不会满城臭气薰天才怪。然而即使一百个小时、一百天、一百年没有诗人，这世界，这社会，日子照过、饭照吃，觉照睡，照样平安幸福。绝对不会有人向政府抗议，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一个诗人。而那些不可或缺的清洁队员或清道夫，在极低的社会地位，极微薄收入的对待下，他们只要忽略少收一次垃圾，或少扫一条街便会有丢饭碗或扣薪水的危险。高贵的诗人们呵，你们有那么重要吗？你们的一首诗能为一条街除臭？你们的一生所写的厚厚的诗篇，能够像一条高速公路一样，载那麽多那麽高的有形或无形重量吗？
我很同意哲学家柏拉图所建的「理想国」里不应该有诗人存在的看法。柏拉图认为诗人艺术家只会作表象的模倣，却隐藏了真理，混淆了表象与实在之间的分野，他认为这是拙劣的，理性的，他主张将诗人逐出理想国。怪不得有人讽刺诗人只是「七彩烟雾的制造者」，这个形容看来是顶客观。
卡夫卡有次看了他的小友布洛德的一首十四行诗之后说「你形容诗人是个伟大而神奇的人，两脚着地，而头颅隐失在云雾里。当然，在中下阶层平凡的智力架构中，那是一种十分正常的看法，是一种幻觉，和现实截然不同。」接着卡夫卡强调「事实上诗人一向比社会上一般人更渺小，更脆弱。因此人间生存的负担，他觉得比别人更紧张，更强烈。于他个人而言，尖叫便是他的歌。他不是巨人，只不过是身在笼中一只羽毛还算漂亮的鸟。」
卡夫卡的眼光是独到的，一点也不乡愿。因此我们岂能把一些尖叫，当成现代诗，而且拿来与那么任重道远的高速公路相比拟？我有一首十行小诗，叫做く二人转＞，也写出我所发现的现代诗人们的特质（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二人转
诗人
死人
非常近似
且都是人
人呀人
一个怕死
一个贪生
进化论者说
有，没有他们
都不安宁
按「二人转」原系大陆东北乡间流传的一种民间表演艺术，多以主从二人方式，不断以粗俗逗笑台词引人哄笑为乐，有识者认为是一种「审丑」艺术，格调不高。我今以此为题倒不是躭心诗会沉沦为一种「审丑」作为，而是希望诗至少不会一出现就会吓跑许多人，或令人不得安宁。我不会拿现代诗来比作现代高速公路样的高调，如比拟为一条宁静景幽的乡间小径，让人在此逗留寻思，我倒举双手赞成。
2011/3/10
给小数点台湾
一一怀念「数学诗」诗人曹开
<给小数点台湾>是一首新诗，是一首发金石声，真正心疼台湾的不朽之作。多少年来，写我们这立足的台湾，这保有中华文化最值得骄傲的一块基地的诗很多，大多只是讴歌这块土地物阜民丰，繁荣昌盛，生命カ无限，潜カ无穷，是「婆娑之洋」环绕着的一块「美丽之岛」，这先民数百年前所受的感动，如今仍是这个东海之滨的岛屿最恰切的形容。可是这首诗却一样，它舍弃了一切崇高伟大华贵的赞美，而宁以数学式中一个最关键的微小计算单位「小数点」来自尊自勉。
写这首诗的诗人曹开是台湾彰化员林人，一九二九年生。他独创「数学诗」，以数学运算思考方式来暗喻世间生灭继绝，繁衍绵延的各形各态。他自号为数学中的「小数点」。<给小数点台湾>这首诗是他系狱在火烧岛（现称绿岛）时所写。在囹圄中，他别出心栽用数学名词和术语形成的意象结构，来咏叹他生长的土地，满溢着一种乡土的爱恋，国族的情怀，呼吁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人要从艰困中更生，孕育不朽的光芒。这首诗共十段，每段四行，现特摘其中精要的五段与大家共赏﹕
台湾，你在烦杂的世界里
变换莫测的函数中
经过漫长无情的演算
你仍是个独屹的小数点
小数点，台湾，你像一颗金星
高配着无穷大的天体
面对无穷的刼数与异数
孕育不朽的光芒
桎梏着的国度，许多虚根正在摇撼
锢禁的括弧将要因式分解
数不清的卑微数群在黑暗中呼唤
渴望你小数点定位，导向正确方向
小数点，台湾，你是一颗至尊无尚的钻石
渺小伟大而又珍贵的试金石
为何自贱？快起来发扬光大
不要在紊乱中再犹豫徬徨哀鸣
快起来小数点、台湾，按公理依定律
你并非珠胎暗结的晶体，或人造水晶球
你是宇宙母体孕育的举世无双的夜明珠
你有崇高至上的名分
台湾确实是很小，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总共才三万六千平方公里，从世界地图上去找台湾，它的比例确实只能算是一粒比芝蔴更小的小数点。但是台湾小而美，小而精，正如他所形容的「像一颗金星／高配着无穷大的天体」，又像一粒至尊无尚的宝石，也是一颗举世无双的夜明珠。诗人用这麽多稀世的珍宝，灿亮的星体来比喻台湾的存在，然后用各类数学术语和方程式分解来串起和突显它们的重要性，劝勉我们应该多加珍惜，「面对无穷的刼数与异数」，要「孕育不杇的光芒」。这两句诗正是此诗的重点所在，须知曹开写此诗时正值他因白色恐怖，以莫须有的罪名関进火烧岛的时代，因此他呼吁「桎梏着的国度，许多虚根正在摇撼／数不清的卑微数群在黑暗中呼唤／渴望你小数点定位，导向正确方程」，「让台湾戴上荣耀的花冠」。这首诗在他失去自由的「桎梏」中执笔，没有半点怨懑，也没有强烈的批判，只是提醒，劝勉和鼓励，这是非常难得的一种认知。
此诗经我反覆的研读，发现曹开的诗受印度女诗人奈都夫人的影响至深。莎绿琴尼 奈都（Sarojini Naidu）是印度诗哲泰戈尔于1941年逝世后，为当年印度的第一大诗人。奈都夫人诗热情的滂薄，气象之宏大，均远超遇泰戈尔。而她奋斗的精神、坚定的意志，尤足代表革命时代的印度女性。奈都夫人的诗全集由早年驻印度大使舘通译糜文开糜榴丽父女合译中文，1949年香港商务印书舘印经销，由覃子豪先生介绍至台湾我等当年青年诗人手中（曹开与我同年），时在1954年左右。覃先生不但在函授学校教材中介绍讲解奈都夫人的诗，后来创办蓝星诗刊也常转载奈都夫人的作品。奈都夫人有首名诗く给印度＞，是这样写的：
哦，经过了你记不清的漫长年代，你还是年青！
起来，母亲，起来，从你类丧中更生，
像一个新娘高配着天体，
从老的胎房，新的光辉临盆！
桎梏着的国度在黑暗中哀鸣，
渴望你引导他们趋向伟大的黎明一一
母亲！哦，母亲，你缘何酣睡？
起来，回答、为了你的一群小孩！
「将来」用种种的声音在叫你，
去获得美誉，光辉和伟大的胜利。
醒来啊！哦，睡着的母亲，戴上皇冠，
你原是至尊无上的「过去」女皇帝。
诗人曹开写的<给小数点台湾>无论气势，神韵以及赋与的用意，都与奈都夫人的这首く给印度＞一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奈都夫人的く给印度＞曾被印度文学界誉为一首「热情呼唤印度国魂复活的诗」，鼓舞了多少印度青年奋发的心。曹开此诗不也一样对我们深爱台湾这块净土的真心，具有多麽激切的爆发力！
可敬的诗人曹开己于一九九七年因病过世，在世时很少人知道他，更鲜有人?得有这麽一首发金石声的诗。曹开诗人是一位被现代诗坛忽略不计的「小数点」，对他而言，非常不公平。（注﹕曹开く小数点台湾＞一诗见尔雅版《八十六年诗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