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认为，我们的社会不应该是这样的，而应该象学校里老师告诉我们的那样充满爱的美好。我知道这是我的奢望。但我的脑筋就是转不过弯来。这世上见风使舵的人太多了，只要对自己个人有利，他们做什么事都不会脸红心跳；弄虚作假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在他们的内心没有真理，嘴巴上却高叫着热爱别人的甜言蜜语。他们总是说：我爱你我爱你，下面的脚却在踢你的腿。有时候，他们会拉一车的东西来送给你，你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宰掉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招待他们。可当他们满嘴油光地走掉，你去看那一车货色，都是些垃圾泡沫，一钱不值。然而邻居并不知道实情，到处对别人说你发财了，你很有一套，会搞关系，得到厚报。邻居怎么说你都不会怪他，因为很快他就会清楚。有许多时候，你喜欢到地里走走。你一声不响地坐在姐姐的坟堆上，暗自伤心落泪。你与姐姐对话，你相信姐姐现在正在天堂。姐姐却告诉你：好弟弟别扔下爸妈，别象我一样不孝。太阳西下，幕色降临，直到满天繁星，你仍不愿意离开姐姐。你不停地用没有声音的语言叫着她：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其实姐姐早已化为泥土，一株苦楝树长在旁边；没有一只鸟愿意在苦楝树上过夜。只有冷风阵阵光顾，吹下落叶，被杂草接纳。
八岁的时候，我上学了，按正常，小孩子七岁就该上学，但我因为生日小，母亲让我八岁上学。我的红卫小学在一个叫坝里的地方，离家虽只两里路，却要转很多弯，狭窄又在河边，还要过一座两边没有栏杆的石桥。每逢刮风下雨天，我总很害怕。稍不留心就掉进河里。不过为了识字，没有办法。学校是两间平房，据说是拆了彭家河大地主邱洪仁家的厅屋来建造的。学校的后面是一块桑地，摆着几只棺材，还有几座骨墩。其中两座骨墩裸露着，大口径陶器里的骷髅头和长长的脚骨朝着天。学校的右前面是一座碾米打水的机埠，整天嗡嗡响着。我的老师是一位二十出头的漂亮姑娘，她吃中饭总是自己生火做。没有柴，就让我们帮着去捡。我们先是就近捡，后来越捡越远，捡不到的时候就折桑树上的死拳头，老师笑眯眯的很满意。我们发现老师的下饭菜并没有比我们家里的好，张安泉就决定改善老师的营养。机埠经常打水，渠道里有的是小鱼；渠道两边滩上的洞里住着石蟹。张安泉的外号就叫鱼骨子鸟，下课十五分钟他就会抓来不少小鱼和石蟹。老师一边笑一边告诉他：安泉，你可要当心蛇。
我们的老师，是一位认真负责的老师，她经常对我们说：你们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如果你们的成绩不好，就对不起毛主席。只要一提毛主席，我们每个人立刻就一脸严肃。我们的第一篇课文就是“毛主席万岁”是他老人家给了我们读书识字的权力。如果在旧社会，贫下中农的孩子是不可能上学的。不过虽然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真正读起书来就不愿用功。读书跟玩比起来，总是十分差劲的。王阿五最是个玩皮大王，他的裤腰带上总插着一把自制的火药枪，偷偷地跑到女同学的身后，突然“啪”地一枪，吓得女同学面孔煞白，哇地哭出声来。老师把他找去，狠狠地批评一通，可是下一次他又这么做了。王阿五是他父母领养的孩子。这对父母认为他的脑子有问题，所以就不管他，让他爷爷奶奶管。他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知该怎么办，有时连饭都供不饱他。王阿五经常下课铃一响就头一个冲出教室，上课铃响的时候最后一个回到教室。起先没人注意他，后来看见他捉来一条乌哨蛇，对老师说要去镇上药店出售。老师不同意，他就把蛇扔了，但却不愿进教室上课。我们不知道老师是不是清楚王阿五家的情况，反正我们不清楚。我们是后来才清楚的。不过我们只是他的同学。有一天，老师决定要开除王阿五。原因是王阿五在下课时去裸露的骨墩里抓出一根死人骨头，在操场上冲来冲去打敌人。所有的人，男同学女同学包括老师在内，都吓坏了。机埠人员也被惊动了，说这孩子的老毛病犯了，上来把他抱住。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同意老师的决定。大队干部也来了。大队干部对老师说，贫下中农的孩子，你敢不让他上学？毛主席会答应吗？没出几天，漂亮女老师被调走了。
漂亮女老师被调走之后，来了一位大面孔老师。她是上海知青。她有满肚子的故事。她问我们想不想听，如果想听的话就好好读书。她说我不管你的脑子聪明不聪明，学习态度必须端正。为了听故事，我们的学习态度都端正了不少。不过这位老师总是请假，隔三差五就让代课老师来教我们。代课老师不会讲故事，人们讨厌她，背地里叫她：“没花头的蛋壳”同学中间总算有人打听到知青老师请假的原因：夫妻吵架。
我总共只上六年学，五年小学，一年初中。老师换了七八位。记忆最深的是教我五册书的沈老师，和我们的小学校长罗老师。沈老师是红卫兵，去北京见过毛主席。她总给我们讲这件事，激动万分，面孔彤红。在上课的时候，她给我们上珠算课。那时其它班级差不多都没有这门课，但她却坚持认为珠算课是必须要上的，珠算在以后还得发挥巨大作用。但是我对珠算一点儿不感兴趣。沈老师就千方百计培养我的兴趣。有许多次她干脆强迫我一遍一遍地打百珠。我对她讨厌异常，所以就有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沈老师做过一件让我非常有好感的事就是：让同学们在学校里养兔子。沈老师说，我们得抓一点收入，有了钱就去买副羽毛球拍。我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小兔子买回来后，割兔子草我是最积极的一个。后来我们果然就有了一副羽毛球拍。不过真正打起羽毛球来，拍子总被强横的同学先抢走，我好不容易轮到一次两次，也决不是他们的对手。罗老师是湖州城里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来我们乡下做个小学校长。他从来没有真正为我上过一门课。他总是突然来到我们学校，给我们讲新社会的好处。他的办公室在总部。一个大队只有一所小学，我们这里是分部。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并不是其他，而是因为他是校长，来的时候总是很突然，另外，我曾偶尔到过他的办公室，发现他睡觉也在这里，满房间的蒜臭，浓烈得让人晕倒。
因为读书生涯的短暂，我的同学并不多。在我这并不多的同学中，后来学有所成的也属凤毛麟角。陈根龙现在是一个小老板，买了一辆十多万的汽车开来开去；施宁林嫁了个厂长，自己当着厂子的会计；其他的都学了木匠、泥匠、漆匠。也有参军入党回来当大队书记的，也有外出打工死在异乡的。我与他们只是小学同学。我们从来没有办过一次同学会。有的同学现在在路上相遇，也只当不认识。有那么几位热心的，突然相遇，会相互问起情况。他们大抵已经做了爷爷、外公，最起码也快要做爷爷外公了。只有我，仍然是个孩子，想将风刀霜剑的人间变成百花争艳的乐园。而他们总是告诉我，钱太难挣了。
读书之余，割羊草之余。我们就玩游戏。女孩子喜欢“捉七”跳橡皮筋。我们男孩子则喜欢拍四角包，玩“中国美国”。最有趣的就是玩“中国美国”。什么是玩“中国美国呢？”就是我们十几个人，分成两帮。一帮假装中国军队，一帮假装美国军队。假装中国军队的每个人头戴竹梢帽，假装美国军队的则不戴。中国军队在东面，美国军队在西面。两军对垒，就打起仗来。美国军队很快就逃跑，这是事先说好的，因为他们是纸老虎。他们满村子逃，我们满村子追。我个人总是扮演中国军队的总司令。所有的人都听我指挥。这个游戏其实挻简单，我们总是百玩不厌。他们逃，我们追。他们有时逃到外面的田野上去了，人也分散了。我们就分头去追。有一次，王新保逃到了地沟那里，他想跳过去，没想掉了下去。陈阿桦在后面追他，见他掉在地沟，他就也跳下去按了他后背，接着卡住了他的后脖子。陈阿桦用力过大，王新保痛得叫起来。王新保说你要卡死我呀！陈阿桦说美国鬼子，我让你再逃。王新保说我们是玩游戏，你怎么当真？陈阿桦这才清醒过来，放开王新保。王新保满脸怒气，说以后再不玩中国美国了。这时我们大家都赶到，陈阿桦非常兴奋地向我报告捉住了王新保。王新保却在旁边哭了起来。我问怎么回事，他不说，顾自回家去了。当我们全体到村里的时候，王新保的母亲就冲阿桦叫：你为什么打新保？陈阿桦说我没有打他，我打的是美国鬼子。王新保的母亲说新保是美国鬼子吗？你们玩游戏怎么能当真？陈阿桦低下头去，我则对其他人说，以后谁也不能当真，除非真正来个美国鬼子，王新保以后果然不愿再玩中国美国了，我们照玩不误。
这一天，我们上午就说好，等下午一放学就玩。但是我们没有想到，下午大概两三点钟的时候，广播里播出了沉痛歌。我们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逝世了！我们背着书包走到村子里，大人们一个个神情肃穆，有的在哭。我妈和其他妇女在赶制黑纱。我们坐在石头上，心里有一种天塌的感觉。我们每个人都戴上了黑纱，直到深夜广播静。第二天我们去上学，老师还没开口就先哭了。直到九月十八日，我们都没有好好上课。十八日全校师生到大队礼堂参加追悼会，一千多人鸦雀无声，望着松柏围护的巨幅领袖遗像，等待广播。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凄惨至极的哭声，竟然是赵港东的讨饭老太婆。她满头包着黑布，径直走到台上，朝毛主席的巨幅遗像跪了下来。她说毛主席呀毛主席，你要在世呀，你怎么就丢下我去了呢？
（多年后，一个中年人在他 的硬板床上做了一个梦：在门外，他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在门里，他看见四个一模一样的人；在后门口，他看见八个一模一样的人。并且，这八个和那四个和那两个也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从后门走到旷野，看见黑压压的所有人，都长着相同的面孔，同样的身高，讲话的嗓音都是一个调。他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长得也跟他们毫无两样。他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的眼睛发生了问题，想看仔细一点，茫茫大地上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其他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他又吓了一大跳。这一吓使他醒了过来。他走出门外，看见荠菜花是荠菜花，马兰头花是马兰头花，苦菜花是苦菜花。他来到河边，水没有倒流。他擦干眼泪，平静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