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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拯救的记忆

发布: 2011-2-18 11:08 | 作者: 黄章晋



        只要你真的想了解南京大屠杀,“国际委员会”这样的组织,根本就是你的眼睛和意识无法躲藏的,即便是为了拯救我们被屠杀的记忆,而非强调我们曾被它拯救,也无法永远只安排它作为历史的一个不重要的旁证出场。

        我知道,我到最后潜意识依然拒斥去详细了解这段历史,仅仅是因为,一种下意识的民族骄傲,让我无法接受,在南京城破时刻,被政府丢弃的几十万首都军民,没有任何尝试组织起来自救的努力,此时,一群人上人的白人,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官方背景,就像他们在无数个第三世界国家曾经的那样,再次成了救世主,而中国人则像任何哪怕最原始的非洲部族民,无论他曾多么富有过、多么颐指气使过、多么慷慨激昂过,只能拥挤在西方人天使般张开的翅膀下。

        只要你承认有过救世主与被拯救者的历史,就要知道应当感恩,这种感恩是最沉重的感恩。——救世主与被拯救者的差别,绝不仅仅是国家力量强弱、武器先进落后的差别,甚至是否拥有核武器都无法改变它的一丝一毫,——有些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她的国民今天依然想尽一切办法逃到那些没有核武器的国家;直到今天,同为第三世界国家的移民,很少有中国大陆移民这样,缺乏权力意识,缺乏参与当地政治的意识,这种差别,是他们在自己的祖国被定型的差别。

        如果有一天,我们将“西安以东的城市全部炸烂”, 届时,西安以东的幸存者,依然和70年前的先辈一样,只能躲在那些在中国像分泌唾沫一样随时分泌爱情的洋鬼子伸展的双翅之下。只要我们追求的是“一个英雄的国家”,一个“被一群英雄领导的国家”,我们就是这样的命运。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其实只是一个没有登记注册过的NGO组织。当我突然某一天不得不知道这个事实时,真有恼羞成怒的感觉;当我在电影上看到这个组织闹哄哄成立的过程时,我的感情再次被深深伤害。

        我之无法接受我们曾被人拯救,还因为我受到的历史教育,一直就在告诉我们,我们从来就是被人拯救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然是,所以,我们必须感恩,必须克服一切非分之想。我们假装相信我们被拯救,并一再努力做出绝无非分之想的样子,而宣称还将拯救我们的人,假装相信我们有了感恩之心并杜绝了非分之想。当“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这个非法NGO组织,在需要我们去仇恨时,只好默许它曾拯救过20万南京军民,——我真的不习惯接受这样的事实。习惯了天天假装感恩,在真正需要感恩时,我不知所措。

        尽管在这个问题上,政府已经允许拉贝曾经拯救过中国人,但陆川还是令人震惊地选择让拉贝在《南京南京》时跪在中国人面前,让他为无能为力拯救中国人民而羞愧,而中国人民则宽恕了他。《南京南京》看上去,给人的感觉是,最后那20万人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那两个人是日本兵角川拯救的。

        God save me!

        谁来拯救陆川?
     
        【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军队】
       
        《南京南京》中,陆川最用力的任务,恐怕是阐释战争对人性的扭曲。谈到这个问题,不妨看看日本电影《二百三高地》。片中那个在日俄战争中最后阵亡的小贺中尉,战前是个狂热崇拜俄罗斯文化的小学教师,他参军向孩子们道别时,仍不忘告诉孩子,我们是与俄国军队作战,但不能有把俄罗斯人当敌人的看法,俄罗斯是一个拥有托尔斯泰这样伟大灵魂的民族,托尔斯泰曾告诉我们,四海之内皆兄弟……不过,在经历过惨烈的旅顺攻坚战后,小贺中尉当着乃木希典的面,枪杀了一位俄军战俘,他的战友愤怒谴责他时,他回答:所有的俄国人都是我的敌人……对在最前线的士兵来说,没有什么面子与公约,只有生与死。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日本人来展现南京大屠杀时,战争对人性的扭曲和当事人内心的苦痛挣扎,有名有姓的日本人里,恐怕松井石根会是最好的一个。当然,将这位因南京大屠杀而在东京被判处绞刑的战犯搬上银幕,陆川的智力、知识和胆量都还远远不够。

        《拉贝日记》一开始就里非常明确地将南京大屠杀的元凶指为朝香宫鸠彦亲王——他曾代理松井石根上海派遣军司令一职,比之《南京南京》的背景交代无头无尾,比之中国媒体通常简单化地将松井石根列为元凶,多少让人觉得它在史实上的用心和认真。但是,《拉贝日记》一片中,朝香宫鸠彦亲王身边那个善良正直的参谋就来得可疑且不符合历史,因为参谋群体,是日军攻陷南京后一系列暴行的最重要组织者和鼓动着。典型如朝香宫鸠彦亲王身边的参谋长勇,此人后来还狂妄地宣称,我对谁都(以长官名义)乱下命令,一举杀了三十万俘虏。

        如果因大屠杀时约束部署不力,松井石根死得有点冤,因为松井石根在日军南京进城仪式时才出场,此时大规模屠杀战俘已经结束,此前松井还曾严令日军不得驻扎城内,但是,南京战前,日军苦战3个月攻陷上海后,一度准备“凯旋班师”,后又改为“扫荡上海附近之敌,追击战线为苏州、嘉兴以东”,而松井和第10军的柳川平助却擅自下令攻取南京,他本人为日军的“下克上”火上浇油,粮秣不足的日军必然会大规模劫掠杀人,这本该是他预料之事,就此而论,松井石根被送上绞刑架,或许死的不算太冤。

        松井在被送上绞刑架前对来访者的遗言摘录如下,或值一读:

        南京事件,可耻之极。在南京入城后,举行慰灵祭时,我提出也要一起祭祀死去的中国人,可是参谋长以下部属怎么也不理解,说是会影响日本军的士气。以师团长为首都是那么认为的……在举行慰灵祭后不久,我把大家召集拢来,以军司令官的身份板着脸发起火来。当时朝香宫也在场,柳川中将也是个方面军司令官,我说,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皇威,一下子由于那些士兵的暴行失去了光彩。可是,此后大家却都笑了起来。尤为甚者,某师团长甚至说“那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仅我个人落到这样的结局,虽一个人,但能给当时军人们以更多、更深刻的反省,就此意义而言,我感到非常高兴。我想,好歹已是这样了,就让我这样死去吧。

        松井石根、荒木贞夫都曾在南京大屠杀后感慨,如今的日军远不如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时期的日军。其实,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日本是一个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时期全然不同的国家,他们赞美的,是全力以赴“脱亚入欧”时代的日本,那时的亚洲和欧洲,在日本被认为是野蛮与文明的象征,那时的日本军队刻意表现自己是遵守一切国际公约的文明的军队。而二战的日本,经历过国粹主义、国家主义的洗礼,不但“鹿鸣馆时代”的全盘欧化作为耻辱被扫荡一空,而且日本早已变成了《中国不高兴》所向往的“英雄的国家”,日本军队也早已不是一支有“文艺腔”的军队。

        当时的南京军民遭遇的。正是这样一支完全消灭了“文艺腔”的军队。

        陆川塑造的角川因为受过一点西化教育,还残存了一点“文艺腔”,但这种“文艺腔”最后竟然驱使角川自杀!对比一下《二百三高地》小贺由膜拜俄罗斯文化而在惨烈的战争中杀俘,哪个“文艺腔”更可信呢?我当然以为,战后“文艺腔”比中国浓烈得多的日本,拍出来的人性更真实可信。想一想八十年代中越边境冲突战时期,来自西北的某军,经历过强度并不高的战事后,其扰民之无法无天,竟然让云南当地政府居民忍无可忍,上书中央称,我们云南军民自己能完成保家卫国任务,不需要某某军来帮忙。

        关于南京的守城者,我的一位长辈曾负责主持南京防御工程的建设,他的回忆录中基本是以自己一生的曲折来颂扬伟大光荣正确,惟一的价值,正是关于南京之战,因为他与唐生智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唐生智守南京的来龙去脉的史料,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到过。

        他在回忆录中说,上海陷落后南京岌岌可危,唐生智之突然决定守南京,仅仅是因为长期跟随唐的佛学大师顾伯叙对唐进言,南京自古帝王之都地势险峻固若金汤,而日军此来仓促,他算定日军必蹶南京城下,故力劝久坐冷板凳的唐生智争取建此不世之功。国防会议上,原本大家都认为不应死守南京,但唐一番爱国慷慨陈词,无人敢撄其锋,唐如愿成为南京守军司令,统辖上海苦战后建制不全且并不服从这位老军阀的守城大军。

        守城期间,顾大师在唐公馆花园内秘密建一神坛,每日做法祈祷,但是,该坛某日中午竟被路过日机无意中丢下的炸弹正中,当即粉碎,唐回家见此情景,当即目瞪口呆不能言语。也许是出于避讳,回忆录中未明言唐生智突然丢下几十万军民只身逃跑,是否仅仅是那颗炸弹的缘故。

        据说,松井石根在被绞死20年后,他的秘书曾拜访蒋介石,蒋后悔流泪,说对不起松井石根,不知道蒋介石是否曾后悔过让松井石根上绞刑架,而唐生智却没有被送上绞刑架。

        唐只身逃跑时,竟忘记通知守卫南京惟一逃生通道挹江门的三十六师,结果,奉令任何部队不得出城的三十六师与争相逃跑的军队与发生冲突,其激烈程度远非《南京南京》中刘烨扮演的陆剑雄与日军的那场小战斗可比,更非影片中守门部队与逃跑部队抱团看哪边力气大。——溃军动用了数辆坦克才打败守门部队夺路出城。双方战死者数量,应当不少于南京陷城后与抵抗日军的牺牲。如同圆明园周围老百姓在英法联军入园之前就先行抢劫的翻版,日军进城前,溃败的守军就开始在城内抢劫放火。

        9年前,我在写《难道我们不是劣等民族》时,强烈的怒火指向当时不争气的中国,指向当时不争气的中国军队。看完《拉贝日记》时,依然气结难平。其实,不消一同前往的同事劝告,我也深知,当时抵抗日本现代化军事机器的,是一个前现代化的国家,一个前现代的军队,许多奉令开往淞沪前线的军阀部队,经历从故乡到江南的芒鞋千里,还未投入战斗就已处于崩溃的临界点。

        而这个国家的国民,对国家的现代认同,对民族的现代认同,以及由此而生的向心内聚力,并非内生性的因素,而恰恰来自日本入侵的外部性刺激。南京大屠杀七十多年后,中国人的国家认同,依然要靠对“亡我之心不死”的西方、对时刻要再度灭亡中国的日本的阴谋想象来激发和维系,这才是我最伤痛之处。

        今天,任何对这个国家出于个体自觉的精神探索,都是不被允许的,我们何来真切的历史和真切的记忆,更何谈拯救。

        当陆川们一脸深刻地皱起眉头,当我们慷慨激昂高谈大义时,或许有必要在夜深人静时抚摸胸膛,自问一下,是否“在这残酷的时代,我歌颂过自由,并且为那些倒下去了的人们,祈求过宽恕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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