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花手札

发布: 2010-9-02 17:47 | 作者: 寂静



  
  10、煤油灯
  
  说出煤油灯三个字,就像说出一个童年伙伴的名字,怀旧的情绪水雾般弥漫上来。

  三十多前,母亲的书桌上就有一盏煤油灯——玻璃灯座,玻璃灯罩,灯头是黄铜的,取一张白纸,对折,在中间剪开一个半圆套在灯罩上,就是简易的灯帽了。母亲只在夜晚伏案时给煤油灯戴上灯帽,将昏黄的灯光聚拢在身边。

  母亲是乡村教师,每晚会在书桌前坐到夜深。母亲的书桌其实就是一张杂木的课桌,没有抽屉,桌面上除了煤油灯还有一只圆脸闹钟,一本翻旧了的新华字典,一只黑钢笔,一瓶红墨水,和两摞山一样高的作业本。

  母亲的煤油灯也并不总是待在桌子上,天擦黑的时候,煤油灯要在灶台上摆一阵子,母亲的影子在恍惚的光里移来移去,一会长,一会短。

  最喜欢看煤油灯里的那一朵火焰,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盯着看久了,就觉得火焰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精灵——一个会唱歌也会讲故事的精灵——迷人的夜精灵。

  母亲隔几天就将灯罩取下来,用水清洗,再用棉布擦干,母亲裹着棉布的手指轻轻转动时,玻璃罩子会发出古怪的、滑溜的声音。

  母亲的隔壁住着一位孤寡老人,八十多岁了,有天夜里忽然大叫起来,说房间里有鬼,老人叫着母亲的名字,要母亲过去替她将鬼赶走。母亲被叫醒,点亮了煤油灯,披上衣服,擎灯去了老人的房间。

  母亲的煤油灯在那天夜里打碎了——放在老人床前,好端端的就跌到地上,碎了。

  第二天,折腾了一夜的老人也去世了。
  
  11、我经常想的事——
  
  死亡是我经常想的事。几乎每天都会轻轻地想一下。

  死亡是我的一个秘友,一个对话者——当我想到死亡的时侯,也正是我在与之对话的时候。也可以这么说,我的每一次书写,都是在心里与这个秘友对话着。

  在我看来,死和生是紧密连在一起的,一时一刻也没有分开过。

  最早想到死亡,并有自杀意念的时候只有十岁,或者更小。我把自己的头浸在装满了水的洗脸盆里,企图憋死自己,一次次地,就像气息的练习。后来我的气息果真比一般人要长一些,我的音乐老师说我有唱歌的天赋。

  幼年时想到自杀是一种反抗,成年后想到自杀是一种逃避。

  当我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也有想和他一起死去的愿望。

  我当然是害怕死亡的,害怕痛苦的死和丑陋的死。我总是想,怎样的死亡才是美好的呢?高中毕业的那年,我和同学们有一次上黄山的经历,那也是我第一次上黄山,当我站在排云亭,在绝壁上往下看的时候,冒出来的念头就是纵身跳下去。太美了,那样具有磁力的美,把你往下吸、让你想投身其间的美。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像黄山的绝壁那样,美得让人想死。

  当我一个人长久地站在湖边,意念里也总是看见一个女人一步一步往深水里走下去,她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宁静和安然,仿佛在天黑时回到自己的家。

  当我听到一个诗人忽然死去的消息,会感觉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也死去了,会默默地哀恸,即便我一点也不认识那个诗人。

  我几乎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可能,在我死去的时候,会有一个诗人的身份吧。

  当我想到父母,想到我的每一个亲人,投身死亡的念头就会变成对自己的谴责——多么自私,不负责任。

  我之所以总想着死亡,正是因为我对生有着深刻的爱。我想要一种更好的生——真诚的,倾心的,美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我会越来越眷恋生、爱惜生吧。

  人不过是一片叶子,随时都会落下来——终归是要落下来。那么,每一个生的日子里,就站在自己的枝头,绿绿地,晒着日光,听听风,看一看世间的风景吧。
     
  12、茶叶子
  
  傍晚回了趟乡下,把父亲接到城里。父亲是清明前回老家的,算起来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没见到父亲,觉得他又变矮了,瘦了。

  “你瘦啦”我说。

  “瘦了好”父亲说。

  父亲说他这个茶季做了二十多斤干茶。父亲说今年的茶价很高,一斤太平猴魁要卖好几千块呢。

  “茶叶这么值钱啊,要不明年我回老家种茶叶子吧,不上班了”我笑道。

  “你都能种茶叶子?种茶叶子很吃苦的”父亲答道。

  “我小时候不是干过的吗,采茶做茶都干过啊。”

  “你小时候能干,现在可不一定能干,很多外地的茶工都吃不下这个苦,采了一天茶叶子就跑走了,连工钱都不要了,从早晨五点到半夜,又是采又是做,累死人啊。”

  我问父亲身体感觉怎样,可辛苦?父亲说他采一天歇两天,只在上午采,下午做茶,不熬夜,不太辛苦。

  清明前父亲回乡下时我曾竭力阻拦过,不让他再上山采茶,可他还是采了。

  父亲做的茶叶子是不卖的,只供家里喝,多的再送送亲朋好友。

  父亲做的不是一斤几千块的猴魁,那种高档茶在制作工艺上要求太严,父亲做不来,父亲做茶的是奎尖茶,手工炒、揉,炭火烘,看相虽然次一点,味道还是极醇正的。
    
  13、榴红
  
  下了一夜雨,今早起来雨停了。

  去曹家庄,远远的,见村口的地上一层红,走近了看,是石榴花瓣。树上的石榴花还在如火如荼地开着,落了瓣的已鼓起了红红的幼果,状如子宫。

  一年十二个月,月月都有自己的花神。五月的花神就是石榴。

  说一个故事吧,是昨天听来的。

  一户农家夫妇,婚后很多年都没有生孩子,有一年初夏,碰巧在村口的石榴花树下捡了一个女婴,欢欢喜喜抱回家,心肝宝贝地喂养着。一年年过去,女婴长大了,出落成水灵灵的姑娘,引得附近的小伙子有事没事就在她家门前转悠,争着抢着帮她家里干活。

  有一个长得帅气的小伙子被姑娘喜欢上了,俩个人走在一起也真般配,天造地设一般。可惜的是小伙子家里弟兄多,除了一间泥墙屋子什么也没有,养父母不肯把姑娘嫁到这样穷的人家去,托媒人给姑娘在城里说了一门亲。

  定亲的头天晚上,姑娘穿了一身新崭崭的棉布衣裳,手里托着三尺长的油黑麻花辫子,在养父母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谢谢爸爸妈妈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只可惜我生来命薄福浅,不能在跟前报答,就把这胎里带来的头发留下,做个念想。

  这对老夫妇没觉出异样,倒是很高兴姑娘能够这样懂事。

  谁知当晚就出事了,姑娘和小伙子在村口的石榴花树下服了毒,被发现的时候,俩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十指相扣,头颈交缠,火红的石榴花瓣落了他们一身。

  村里人好不容易将他们分开,用竹床抬着,打着火把连夜送到医院,小伙子给救活了,姑娘死了。

  养父母把那根三尺长的油黑麻花辫子盘起来,放在姑娘怀里,一起埋了。真是狠心的孩子,造孽啊,留一根辫子给他们,还不如留两根上吊的绳子给他们呢……养父母哭得肝肠寸断。

  小伙子从那以后就成了废人,整日坐在阴影里,呆呆地,不动,不说话。过了一年,又是初夏,石榴花开的时候,小伙子在树荫下仰面躺着,就有一条三尺长的蛇,在他怀里盘着,头高高地昂起,望着小伙子的脸,哀哀的,一动不动。

  后来,小伙子的家人发现了那条蛇,将蛇打死了,那蛇僵在血泊中的时候,小伙子也倒在了地上,抱着肚子打滚,不多久,他的肚子就肿胀起来,怀了孕一样,半年后,小伙子也死了。

  ——这个故事是我嫂子说的,是真事,就发生在她娘家村子里。那个姑娘的名字嫂子也记得,叫榴红。

  “榴红的眉心有粒痣,是红的。”

  “那个小伙子的眉心也有粒红痣,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榴红其实是小伙子的妹妹,他们是双胞胎。”
  
  14、打碗花
  
  在我记忆的花园里,有一株盛开的打碗花。它就长在我童年的路边。

  我的童年是跟随当教师的母亲长在深山里的。很多年以后,我买过一本书,书名叫《可怜无数山》,写的就是我母亲和我待过的地方。

  打碗花是木本植物,初夏时节,一树墨绿的底子上缀满了盏形白花,花瓣重重叠叠,每一瓣都薄如蝉衣,打着纤柔的细褶,很像新娘穿的曳地纱裙。

  每次路见她时,都极想伸手去摘一朵,可那株花树是侧向路外生长的,花树下面,是一条急流的山溪。

  我蹲在路的边缘,努力伸长胳膊,还是够不着那花枝,倒是险些儿栽进溪流。

  母亲挑着担子走在我前面,她没有看见刚才极险的一幕。

  其实母亲早已告诫过我:不许摘那花,那是打碗花,摘了手就捧不住饭碗。

  真有这么神奇吗?我将信将疑,又敬又畏。这树花儿在我眼中变得神秘起来——那深深的花蕊里,是不是藏着一个会念咒语的小精灵?

  这是一树开在我好奇心里最早的花儿,母亲的告诫怎么能阻止我呢?母亲的告诫,只是增加了我探险的欲望。

  每次走在这条山路上,我都掂记着那树花儿,快走近花树时,我就故意放慢脚步,远远的落在母亲身后。

  我不记得我是不是摘过打碗花。

  也许摘过吧,那花儿真是太有魅力了,有花儿本身的魅力,更有一种禁忌赋与她的魅力。

  也许我没摘过,因为后来,我并没有捧不住碗。

  我所记得的是花开不久,母亲就放暑假了。这条绕过无数山的山路,母亲和我将要告别两月。

  两月后,母亲和我重新踏上这条山路时,那墨绿的打碗花树上,已挂满扁扁绒绒的球果。绢白的花儿,全不见了。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