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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发布: 2010-7-01 20:42 | 作者: 北岛



       九
      
       父亲说:“人生就是个接送。”
      
       1969年无疑是转变之年。那年开春,我被分到北京六建公司当工人,接着弟弟去了中蒙边界的建设兵团,母亲去了河南信阳地区的干校,秋天妹妹由母亲的同事带到干校,父亲留守到最后,年底去了湖北沙洋的干校。不到一年工夫,人去楼空,全家五口分五个地方,写信都用复写纸,一式四份。
      
       “振开被分配到六建当工人。他第一次离开家,做父母的自然不放心。头天晚上我们全家五个人,到新街口牛奶店要了牛奶和点心,算是给他送行。在收拾行李时,我们怕他冻着,让他把家里仅有的一件老羊皮大衣带上。第二天,他离开家,我们都送到大门口。我还想再看他一眼,知道他在崇元观上车,便在他走后不久,搭无轨电车赶到那里,我看见他在等车,没跟他打招呼,只是在远处看他上车后才回家,我的眼眶湿润了。”(摘自父亲的笔记)
      
       我在河北蔚县工地开山放炮,在山洞建发电厂。那年夏天收到父亲的电报“珊珊病速归”,我请了假,从老乡家买来新鲜鸡蛋,搭工地运货的卡车赶回北京。珊珊连发高烧,诊断为风湿性关节炎,我一到家烧就退了。
      
       那一周像是偷来的时光。北京城空荡荡的,北海公园更是游人稀少。我们划了船,照了相,在漪澜堂吃午饭。父亲为我点了焦熘丸子,为珊珊点了红烧鱼。他喝了瓶啤酒,微醺地对女服务员说,这是我儿子女儿,你看我多福气。
      
       每年12天法定探亲假,加上倒休,让我沉闷的生活有了奔头。我先去河南湖北探亲,再顺道游山玩水。头一年,从河南母亲的干校出发,我和珊珊一起去湖北沙洋看望父亲。第二年我独自从河南去湖北,那时父亲从干校下放到农村,住在老乡家。
      
       “那时我正好在高桥镇的“五星三队”插队。有一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有人告诉我,说振开来了。我匆忙赶回住处,远远看见振开蹲在池塘边给我洗衣服。他把我所有的床单衣服全都洗了,还把我的人猪同住的房间也打扫干净。当天晚上,我的房东叫他儿子去买了几块豆腐,把振开当贵客相待。当地农民每天三餐只有腌韭菜,豆腐无疑是珍品。振开带来三个肉罐头。第二天,我和振开一起步行到高桥镇,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独自把三个肉罐头全都吃光了。振开看我这样狼吞虎咽,觉得我可怜,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摘自父亲的笔记)
      
       1971年深秋,父亲独自回京呆了几日。那天晚上,我备了几道小菜,爷俩边喝边聊。我提到“九一三事件”,越说越激动,父亲随声附和。我们都醉了,隔着书桌昏睡过去。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父亲呆望天花板,很久才开口,他再三叮嘱我不要出门乱说,免招杀身之祸。由于酒精的作用,父子第一次结成政治同谋。
      
       1972年春节,全家在北京团聚。我把《你好,百花山》一诗的初稿拿给父亲看。没想到他责令我马上烧掉,其中一句“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把他吓坏了。我看见他眼中的恐怖,只好照办。我下了决心,此后再也不把自己的作品给他看。
      
       十
      
       1972年,父母先后从外地回到北京,母亲随父亲一起调到沙河的干校,在医务室工作,珊珊留在湖北,在襄樊地区某军工厂当技术员。
      
       父亲那年50整,年富力强,每天都干农活儿。周末父母回家休假,弟弟在北京泡病号,空荡荡的家顿时显得拥挤了。我的朋友三教九流,穿梭如织,让父亲眼花缭乱,尤其像彭刚、姜世伟(芒克)这样的“先锋派”,就跟外星人差不多。除了史康成和刘羽等个别人例外,几乎全吃过闭门羹。一提到父亲,他们都条件反射般伸舌头。
      
       彭刚为我临了列维坦的油画《湖》,钉在我床铺上方。彭刚的列维坦与十九世纪俄罗斯画风无关,基调变成赭灰色,跟他眼神一样处于半疯癫状态。那是典型的表现主义作品。
      
       家里地方小,父亲像笼中狮子踱步,每次经过那画都斜扫一眼,甚至能感到他由于恐惧与愤怒所致的内心的颤栗,看来彭刚的列维坦深深伤害了他——现代派风格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一天晚上,父亲终于爆发了,他咆哮着命令我把画摘下,我不肯,他一把从墙上扯下来,撕成两半。旁边正好挂着我叔叔赵延年为父亲作的墨线肖像画,礼尚往来,我顺手够到狠狠摔到地上,镜框碎裂。
      
       每次争吵,往往以同样的方式告终——他打开大门叫喊:“这不是你的家,给我滚出去!”如果泡病号回不了工地,我就到史康成或刘羽家打地铺,最后由母亲出面调停,把我劝回家。
      
       1975年夏和父亲大吵后,一怒之下我和刘羽上了五台山。十天后回家,珊珊从湖北回北京出差。我们兄妹俩感情最深,不愿让她为家庭纠纷烦恼,我尽量瞒着。可在她逗留期间,我和父亲再次冲突。待平息下来,夜已深,我和珊珊在厨房,相对无言。她沮丧地靠着墙,我依在水池上,水龙头滴滴答答淌着水。
      
       “人生就是个接送”,总有最后一次。那次为珊珊送行,由于无轨电车太挤太慢,赶到北京站只剩十分钟了。我们冲向站台,好歹把行李塞进货架,车厢哐当摇晃,缓缓移动。隔车窗招手,几乎没顾上说句话。谁想到竟成永别。
      
       1976年7月27日晚,我在传达室接到长途电话,得知珊珊因游泳救人失踪的消息,连夜骑车去电报大楼,打长途电话通知在远郊的父亲和弟弟。第二天凌晨山摇地动,唐山地震。父亲和弟弟中午赶回家,人们都聚在院子里,母亲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我和父亲决定立即动身去襄樊,先上楼取随身衣物。我紧跟在父亲后面,磕磕绊绊,几乎连滚带爬上四楼。他老泪纵横,喃喃自语,我冲动地搂住他一起痛哭,并保证今后再也不跟他吵架了。
      
       去襄樊是地狱之旅,不堪回首。
      
       那两年家中一片愁云惨雾。我把工地哥儿们陈泉请来,为父母说快板书,博得一笑。
      
       两年后,母亲因长期抑郁患心因性精神病,由我们轮流照看。
      
       “一个做母亲的,从痛失女儿到精神濒临崩溃,再到战胜病魔,那得多么坚强、需要多大毅力啊,是济年与我手挽手,才使我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挺住了。济年总劝我女儿是为救人而牺牲的,那是以一命救一命。人生本无常,而生命弥足珍贵,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要顽强地活下去。”(摘自母亲的口述记录)
      
       十一
      
       1979年,中国人民保险公司重新开张,父亲从民进调回去,主管国内业务部。他整天飞来飞去,开会调研,忙得不亦乐乎。1980年秋,我结婚搬了出去,与父亲关系有了明显改善。
      
       平时各忙各的,周末或逢年过节全家聚聚,吃饭打麻将东拉西扯。八十年代是“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虽说阴影重重险象环生,但人们似乎充满希望,直到进入一个更让人迷失的夜晚。
      
       1989年春我离开中国。两年多后,父母带上田田去丹麦看我。母亲的腿摔坏了,走路不便,我和父亲轮流推轮椅。父亲1990年退休,明显见老了,身材抽缩,满口假牙。大概互相看不惯,我跟父亲还会闹别扭,但很少争吵,相当于冷战。有时出门散步,我故意推着母亲疾走,把他远远甩在后面,回头看他弱不禁风的身影,又心生怜悯,放慢速度。
      
       父亲在国外闹了不少笑话,成为亲友的趣谈。在丹麦,田田的一对小鹦鹉死了一只,父亲带她去宠物店再补一只。他用仅会的几个英文单词对老板说:“一只鸟死了”(One bird dead),没下文,老板摸不清头脑,就卖给他一对。我下课回家,发现笼里有三只鹦鹉。
      
       巴黎,一个星期天早上,父亲独自出门摄像。一个白人小伙子很热情,比划着要为他拍摄,摄像机一到手撒腿就跑。父亲紧追不舍,行人们跟着围追堵截,那贼慌了神,一头扎进自己家中。有人报警,警察随即赶到,人赃俱在。最有意思的是,父亲跟着去警察局作证,一个法文词儿都不会,居然完成笔录。原来那台摄像机一直没关上,录下全部过程,包括晃动的大地和贼的喘息。那年父亲73岁。
      
       待我搬到加州定居,父母去住过两次。美国乡下生活实在太无聊,我又忙,只能偶尔陪他们出门散心。
      
       自八十年代起,我和父亲的地位颠倒过来——他对我几乎言听计从,至少口是心非。我们从未真正平等过,有时我多想跟他成为朋友,说说心里话什么的,但发现这不可能。
      
       其实,几乎每个中国男人心中都有个小暴君,且角色复杂:在社会上小暴君基本是衙役顺民,不越雷池一步,“人阔脸就变”,对手下对百姓心狠手毒,这在历代造反者身上尤其明显,关键是转换自如,无须过渡;在家中小暴君必是主宰,无平等可言,不仅老婆孩子,甚至连男主人都在其股掌中。
      
       直到我成为父亲,才意识到这暴君意识来自血液来自文化深处,根深蒂固,离经叛道者如我也在所难逃。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
      
       1999年年底,盛传世界末日来临。我开车从旧金山回家,夜深,月亮又大又圆,金灿灿,果然有末日迹象。父亲在后座自言自语:“我怎么活了这么大岁数,人生总有个头吧?”
      
       记得九岁那年春天,父亲带我去北海公园玩。回家的路上,暮色四起,略带解冻的寒意。沿湖边徐行,离公园后门两三百米处,父亲放慢脚步,环顾游人,突然对我说;“这里所有的人,一百年后都不在了,包括我们。”我愣住,抬头看父亲,他镜片闪光,隐隐露出一丝嘲笑。
      
       十二
      
       2001年12月2日晚,我搭乘美国联航班机从旧金山抵达北京,享受特殊待遇——专人迎候,专车运送。
      
       病榻中的父亲一见我孩子般大哭,我坐床头紧握他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急中生智,我取出为他买的新款数码相机,终于让技术至上主义者平静下来。但他左手已不听使唤,根本玩不转。
      
       父亲患的是肾癌和乙肝,外加左边偏瘫。他行动不便,神志清醒。他用助走器上厕所,我鼓励他,让他相信只要坚持锻炼就能康复。
      
       每天访亲会友,晚上回家,我在床头陪他一会儿,把红酒倒进玻璃杯,让他用吸管嘬几口,享受这人世间的那点儿醉意。他摘掉假牙后两腮深陷,目光茫然。他告诉我,他问医生火化疼不疼?他试图用幽默的方式面对死亡。
      
       父亲离世前我获准回去三次,每次一个月。由于强烈的生存意识,他过了一关又一关,但最后半年他全面崩溃了,只能靠药物维持。第二次脑血栓废掉了语言能力,对像他这样话多的人是最大磨难。他表达不出来,就用指头在我手上写,并咿咿呀呀发出怪声。
      
       我每天早上做好小菜,用保温箱带到304医院,一勺勺喂他。我多想跟他说说话,但这会让他情绪激动,因无法表达而更痛苦。每回看到那无助的眼神和僵硬的舌头,我心如刀割。
      
       2003年元月11日,星期六,我像往常那样,上午十点左右来到304医院病房。第二天我就要返回美国了。中午时分,我喂完饭,用电动剃须刀帮他把脸刮净。我们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舌头在口中用力翻卷,居然吐出几个清晰的字:“我爱你。”我冲动地搂住他:“爸爸,我也爱你。”记忆所及,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说话。
      
       第二天早上,我本想在去机场的路上再见一面,但时间来不及了。坐进机舱,扩音器播放空中小姐软绵绵的声音,马上就要起飞了。我向北京城,向父亲所在的方向,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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