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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贱而一意孤行的年月

发布: 2010-5-27 19:03 | 作者: 阿乙



       Y记得有一个女人,在房里放了十几罐健力宝。她说是为Y准备的。Y喝它是因为那个商店只有它,她却据此以为Y喜欢。这件事卑鄙无耻的是,Y日了她,然后溜了。也许世界就像茨威格写的《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这边仅只是一滴水,这滴水甚至蒸发了,在那边却仍然是一个庞大的世界。

       请你离开。Y失魂落魄地走出来,鬼使神差地朝与来路相异的方向走。地面越来荒凉,以至能看到一座村舍突然垮塌,尘烟像火山一样爆发。极度惊吓的人们无声地逃来逃去,而Y像失去灵魂的人端坐于地,泪眼婆娑。这样的毁灭日后还有一次,在Y自以为心如止水时,路过县城的红绿灯,却不再见到那绿色小楼了,于是走进院子看,看见了残垣断壁。一个穿着内裤的民工正一锤锤敲打墙壁,而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则躺在地上睡觉,午后的阳光真好,酱油色的胸脯一起一伏,能闻到鼾声里飘出的酒气。

       毁灭在Y心里植下种子,有时发作起来简直是故意。在孤苦无依时(直到今天Y的父母也不知道Y曾喜欢一个女人长达八年,几乎把青春喜欢完了),Y自己来编排她。Y看村上春树的东西,就想象她是母猿,为着抓住一只逃窜的无腿虫,在县城废墟跳来跳去。月光洒下时,她坐在人工湖岸边啼鸣。就是这样的长着松针式毛发的她,用昏黄的巨瞳盯着Y,说,我不喜欢你,你再说也没用了,我就是不喜欢你。

       有一年Y自异地回到县城,偶尔去储蓄所取钱,抬头时心下一颤,看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目。Y很难相信同样曝露出哀伤气息的眉目会长在另一人脸上,因此Y问:F是你什么人?是我妹妹。储蓄员说。一切全是遗传。所谓神性、气质、唯一的东西,都是遗传下来的。像水汪汪既产生于情人的眼,也产生于牛。Y被生理现实玩弄了。Y开始撕扯她,她成为想象的另一面,成为叫做小姐的女人,嘴唇涂抹艳俗口红的女人,髋部比肩膀还宽的女人,眼角布满鱼尾纹的女人,已经死亡的女人,Y在撕扯这个内心造起来的神。一切消停后,Y又说,纵使这样,只要你召唤,我还是要去。矫情如杜拉斯的句子,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貌。Y就这样整整折腾八年。

       在八年当中,有四年Y在不停谈恋爱。有一夜Y打算靠回忆女人消磨时间,每个女人回忆半个小时,发现一晚并不够用。这可耻的游戏有的进行几天,有的进行几个月,有的是Y甩对方,有的是对方甩Y,在其中一位弃Y而去时,Y曾以为自己已被挖空,遂为此哀嚎啼鸣数日,却是很快又明白,自己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其实只是床上游蛇般的身体。Y的可耻在于追人时,心中并无爱恋——Y只是想通过别的女人来证明自己还能恋爱。你不喜欢我,自有人喜欢,Y试图通过这个来修复溃败的自尊。现在想来,只是为了许可自己的放荡。

       这些真实的女人无一例外不敌想象中的她。也许她的真身来到Y身边时,也会溃败,无数个太过疯魔的夜晚制造了完美无缺的作品,这个作品控制Y,垂钓Y,使Y以为自己是一只射出去的箭,永无坠期。当别人都拥有因果时,只有Y还可怕地活在半空中,嗖嗖有声。在Y设想过的一个小说里,Y模仿韩国电影《薄荷糖》,离开感到厌烦的妻子,坐上开往过去的火车,重访一个个他路过和路过他的女人,最终到达1995年2月10日那个傍晚,那个破旧舞厅的灯光下,Y向她倾诉命运与人生,以及不再回来的纯洁的、一尘不染的爱。在结尾,Y觉得要交代,让他感到厌烦的妻子和当初在暗蓝灯光下看到的人其实是一个人。

       Y几乎什么都不信,不信才好呢,不信才会赐放荡以合法性。Y好像受获一双魔鬼的眼,轻易看到阴影、龌龊和裂缝,那些他自认为是世界本质的东西。当很多人看到暖阳下齐整如洋的油菜花时,总是Y出来令人恶心地提醒,在菜杆下是苟合的老鼠和干硬的粪土,以及湿润的菌斑。Y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Y一度迷醉傅红雪那样的名字,自弃弃于市,虽为人唾面,置之不理,一心眼里苦念着翠浓。

       Y在看电视《天龙八部》时,不觉得萧峰生是生,死是死,只将全身心投放于傻逼游坦之。在戏剧的高潮处,阿朱死,萧峰抱尸跳崖,暗恋他的阿紫跟着跳,最后跳下去的是游坦之。“阿紫,我来了!”,他喊。这小丑的悲壮也大约只有Y会嘘叹。这个人被玩弄得没有脸了,被玩瞎了,像条狗一样过着,却正又是他在阐述着诸人心里的隐痛。爱情,可能永远存在爱的这一方,永无法为外人知。很多时候,在标签化的小说里,美女都被赋予善良的使命,而为了制造冲突,作者都会设计脑满肠肥、多金粗鄙的老男人出来暗恋她,这个角色既卑鄙又无耻,既可怜又可嫌,Y总是这去想,人家为了使美人满意,也许是冒死才打劫到八尺厚的银行柜台——就只为了依靠钱来撬开拒人千里者的城堡。

       Y赋予暗恋者以伟大,是因为自己曾承受这样的耻辱。Y罗列过自己不受F欢迎的理由,有一条是缺钱,因此Y似乎立志要赚很多钱,乃至可以买到一个地下车库,改造成她的衣柜;有一条是欠缺音乐天赋,因此Y似乎也立志要成为大师,在巡演世界后回到县城,在演出的最后宣布这项成就的来历。但是这样想并没有用,她早已抛下Y,进入自己的人生程序,那个程序牢不可破。在Y那无数个要写的小说里,其中有一篇便是Y作为音乐家回到小城(就像作家克勒格尔回到以为有乡愁的地方),举行演奏会,她也弄了张票进去,在演奏到一半时,她见很多人从侧门布帘下溜出去,便也溜了。《还珠格格》快收尾了。

       那个意念中的大师(Y)激动骄傲,谢幕时终于讲出内心的秘密,一个1995年2月10日,一个星期五傍晚的秘密。瞎了他的看不见,台下空空如也。

       八年后,绵延的暗恋结束。是因为出了件糟糕的事。Y从县城辞职,游历中原,辗转来到上海,一日无衣穿,去百货大楼,偶尔找厕所,恰看见曾被自己抛弃的女子,在做导购。她因父母离异,在母亲家为继父不容,在父亲家为继母不容,15岁辍学,曾飘落于一家报社地区通讯站,当了一名假记者。她采访到县城公安局时,被Y识破,但Y没有纠缠,后来便无由地恋爱了很久。是女脾气暴躁,率真,义气。后来说断就断了,一般分手都逃不开麻烦,她却只反过来打了一次电话,只说“连你也不要我了”。

       常理中的小说碰到这种情况,男主人公会憋着尿低头走掉,装作不认识。但是生活是Y贪恋于她的胸部,他们辗转流落,意外重逢,反而亲近不少。Y和她回到她家,她端水泡茶,擦拭安排,像是悍物投胎为绵羊。Y只觉人生变化极快,她终于长大了。后来悲怆一想,却是她不低眉顺眼,世上已不留活路。Y和她来往了几次,也不好开口问,后来饮了酒,知道她其实是台湾人的女友。她强调说他家里没有老婆,Y颔首。但是台湾人只给她租了这么一间房子。台湾人可耻啊,Y这样想,说,离开他吧。

       她摇摇头。后来她打电话叫Y去唱歌,Y找到,上海少见这样寒碜的歌厅,沙发油腻,包间局促,她正在一堆大娘同事中欢快地唱歌,她看见Y时笑得大开。Y没有妹妹,Y想要是有妹妹,就会是这样的,对着他心无芥蒂、充满希望地笑。一个多月后,她打电话来,说你当初说的话还记得吗?Y说,我说了什么?她没说话,他也没说,两人尴尬地僵持在话筒两头,Y身边躺着一个游蛇般身躯的女子,内裤只有拳头那么大。

       因为被游蛇般女子抛掷,Y应允了去广州的机会。在打点行李离沪时,Y才想起要给导购打电话,但是号码停了。Y眼一闭走掉了,他想,即使没有停机,自己也是叶公好龙。后来,Y想应该有一个人在黑夜中走,Y两次与之同行,两次借故走掉了。Y便羞惭起来,这件事情的发生宣示Y在那孩子气般的四年里种下了难以解脱的恶果。

       未来的一个日子,当有一个女子脾气暴躁地离开Y的住地时,Y去寻找,找到二环路,车辆来来往往,过尽千帆,凄惶莫名。后来终于看到她平安时,Y和她的关系就史无前例地稳定下来。Y不想再去算计别人的脾气弱点或者别的什么,Y觉得事情就这样了。Y是一个年级大起来的人了,不适合再去造那风花雪月的幻景。

       要实实在在看到什么人信任自己,并回报对方。

       2009年末,M的演唱会举行,Y买了票去看。十天后就是M的40岁生日,她的声音宛若当年,但是好像40一过,她便不能再以接近童音的声音出来演唱了。这是一场青春的祭奠。因此演唱会虽规模不大,在编排设计、演职投入以及背景安排上极尽奢华。就好像不是在让你买票消费,而是邀请你来参加她的青春告别。隆重如一生一次的婚礼。

       Y在偏远的看台看不清她,但当她走上舞台,走进自己的旋律时,Y还是泪花滚动。她是凝滞在Y八年岁月里的配乐,Y就是在这样的音乐里失眠,爬起床来写发不出去的情书,写感叹号,写我想念你,我很寒冷。Y就是在这样的音乐里像雕刻完美的雕像,不停雕刻她,甚至雕刻好了可能会面时的场景,那些月亮、玫瑰、海浪、雨,那些因为爱情的弱智而涌现出来的意象。

       1995年2月10日之后,Y和F只见过五次,两次是偶遇,接到她来信五封。

       M的演唱会进行到第五章节时,很多观众走掉了,猥琐得像是偷粮食的人,猫着腰钻进甬道。结束时,属于她的旋律只放了一会儿,就被一种我们在运动会里常能听到的进行曲替代了。那是馆方在催促大家赶紧离场。

       Y之所以听这个高雄人的歌曲,是因为在将近十五年前的那个傍晚,舞厅的酒保修好了音响,将一盘她的磁带放了进去。Y在接下来的灯光照射到F的脸庞时,想到是这首歌勾起了她的悲伤。Y想是这样的。可能她自己倒不这样认为。

       天使的马车飞驰过一棵杨树,天使啊马车啊年龄都不见了,只有杨树空空如也地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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