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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继续之中

发布: 2010-5-27 18:46 | 作者: 司屠



       哥哥,我想唱歌。
      
       就今天?
      
       嗯,我已经有半年没唱过歌了,我都快有一年没吃海鲜了,还有什么,我现在过得这都是什么日子啊!
      
       那就去唱吧。
      
       妹妹在征求她男友的意见,她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去唱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就是被爱的人在爱他的人那里拥有的力量的表现,他想到,仿佛不无妒意)——妹妹拍着手,我要唱杨乃文的《那天》,要是俏俏在就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唱《自由》了。我们唱什么,《滚滚红尘》,《我悲伤地感到焕然一新》,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唱这个了?她问男友。
      
       嗯。后者带着宽宏和掩饰后的平淡笑容看着他那像个孩子似的妹妹。
      
       哥哥,你们肯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的,你们唱的歌都差不多的,你们也要合唱,我好想看你们合唱哦。
      
       被她愉快的心情所感染,他们都含笑听着她说,他们是她包容的听众,她也只会在他们两个面前这样流露性情,而在他们之间却很少有交流,他们不必也无意交流什么,是她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只要有她在就可以了。当后来妹妹去外面找厕所时,他就需要找些话来说(他是地主有这个责任),并盼望着妹妹快点来到。
      
       他问妹妹的男友以前来过余姚吗。这是个合适的问题,他刻意避免触及令对方尴尬包括可能会影射到妹妹和他的感情的事。
      
       后者说没来过,知道余姚,他有个大学同学是宁波人。
      
       宁波离余姚很近了。
      
       小挺说了火车过去再半个小时就到了。
      
       嗯,以后来余姚你们也可以坐高速,高速经过大海,一路上正好看看大海。
      
       哦——
      
       还没有“哦”完也许接下来还有话说,有人推门进来,他们一起看往门的方向,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通过他的动作你会有个感觉他不想把门打得太开,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身体不足于填满这缝隙留出了空间,看得到雪花正飘落其间。下雪了!进来的人(一共三个,一个接着一个)他们带来了屋外的寒气,他们在门背后跺着脚,用手掸落肩头的雪花。
      
       上海这两天冷吗,温度应该也差不多。
      
       差不多的,下午我们出来时也说要下雪。
      
       前我去过上海。他这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他本来接着要说的是他不喜欢上海这个城市,但没必要对眼前的人谈起这个,并且,若深究起来,所有的城市对他来说都是一样,他便又明确地抛去过一个问题。
       小挺现在工作的地方是在上海哪个区?
      
       他确实不清楚。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对方可能会认为他明明知道他这是没话找话,便又补充了一句:小挺说是在交通大学附近。
      
       在徐汇区,离交大很近了,哥哥下次来。
      
       我是要去一趟,小挺去上海工作后我还没去过。
      
       嗯,那应该来一下。
      
       从汽车后视镜里看到的一切很特别。镜幅框定了视野,视野有限单一但却有种不一样、新鲜的效果,仿佛人眼在通过摄像机镜头观看,往后看应该也有关系——在狭长的后视镜里,物体仿佛经过了剪裁安排,并非恰巧进入其中,而是一切都是有意为之,如同一桢桢的电影画面,整个画面稍稍向两边拉长,并且,起伏退远、不断移现,使得它们具备了一种绵延之感。(有时,在阳光炙烤的夏天,后视镜里的建筑物显得虚幻,仿佛它们的内部正在燃烧)。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一个感受。
      
       而在这大雪纷飞的时刻,呈现在后视镜里的以及在他目光的前方左方右方:车窗外——都是密密的雪,或慢或快划过或是因红灯、堵车停了下来而定格的人车房屋树木各种颜色的光则被织入其中(当车速由快转慢时,这织入物就清晰起来,逐渐成形,反之,就模糊,有时就只剩下了一种色调)。大雪笼罩了一切。人们在雪中疾走缓行,并不因它增加了行路的难度而愤懑,人们甚至还挺开心的,大家也许早就在期待着它了,如今这期待终于得到了落实。在一个红灯前,他停住车。妹妹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他告诉她具体的路名以及前方不远处的一幢由来已久的著名建筑物(但是在车子里看不到它),她向两边看了又看,终于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这里啊!
      
       她告诉男友,小时候这里再过去就是稻田了,看看现在多热闹啊。她男友说她这样说话就像是个老人。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当经过一座石桥,她说她小时候经常来这这座桥上玩的,他们的老家就在前面,“呐,那里,那里,你看到没有了?”,后者说看到了,是不是有个理发店的地方,妹妹打了个响指,满意地说对的。车子沿河开着,河面上大雪飘飘。妹妹说河水那个时候很清澈,她游泳就是在这条河里学会的,不过,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游泳了,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游。应该会的,一开始可能会慌乱,只要渡过了最初的危险期(可能要呛几口水,说不定就这么淹死了),以前的反应就会出来。她的男友轻声分析道。
      
       那在我呛水的时候你救还是不救?
      
       他没回答她。他大概不好意思,不管他说什么,都会使他们在她哥哥面前显得亲呢。
      
       他把车载音乐打了开。妹妹没有进一步取闹,她大概是被歌声吸引了。
      
       哥哥,这谁唱的啊?
      
       好听吧。
      
       好好听。
      
       一个格鲁吉亚的女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你会救我的,我知道。过了一会,仿佛她这才又想起,她自己给出了答案。他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扫过,看到妹妹正依偎着她的男友,后者摸了摸她的头。
      
       其实他也有很长时间没去KTV唱歌了。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唱,这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关键是和谁去唱。他一个人肯定是不会去KTV的,陆翎和他在一起时,他跟她的朋友来唱过几回,此外当偶尔有朋友远道来访,他也会带他们去KTV唱个歌,而在这个城市里他只有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但几乎没有联系,以前经常在一起时,好像也没唱过……当他带着妹妹和她的男友穿过莱迪声量贩店的大厅走向一角的电梯时,他回想着他和他的这个朋友有没有去KTV唱过歌,十四五年前KTV可能还没有在这小县城里落地生根,后来它们火了起来,那时他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单位,离开了他的这个同事。在这之后,前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了他,欣慰地发觉他们的友谊仍在,因为经过了时间的涤荡彼此仍然欣赏感觉更加地难能可贵,只是后来也还是没怎么联系(一次,朋友的妻子托他给小孩找个钢琴教师,他物色了一个,带母女俩去了老师家,后者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收下了小孩,做母亲的非常感谢,临走时表示要叫她丈夫给他打个电话好好谢谢,他笑笑,和母女俩道了别,凭他对他这个朋友的了解也是出于对他们的那种友谊的信任,他知道他这个朋友是不会特意打这个电话的,事实正是这样),他KTV唱歌时从没想到过要叫他的这个朋友,而他也没有被他的这个朋友叫过,也不知道他去KTV唱不唱歌?
      
       出了电梯,他径直来到前台,问服务员要了个小包厢,服务员问他包场还是计时,他要了计时这种,而后他带他们去找了包厢。这一切做起来他都不费思量,之前他来过这家KTV几次,好像都和陆翎有关,不是有她在,就是正是她带他来的。这么说来,她已经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了印记。确实,那是不可能不留下的。
      
       唱歌喽。妹妹雀跃着扑向了包厢里点歌的电脑。
      
       和妹妹的男友在沙发上坐下,他问后者喝点什么,现在酒喝点?妹妹的男友说还是喝茶吧,来杯菊花茶。他问妹妹要什么,妹妹说等一下,等一下,杨乃文,杨乃文,这里好好哦,杨乃文有的。
      
       什么,她问她哥哥,哦,也菊花茶。
      
       三杯菊花茶,先就这样,瓜子来一碟。
      
       员出了门去。妹妹已经点好了歌,杨乃文的《那天》,伴奏音乐响起。这是妹妹不久前才听到的歌。我好喜欢,她又说。她抓起话筒,开唱。他们听着。他听过杨乃文的原声,妹妹的声音唱杨乃文的歌很对路(这不仅是个技术上尽其所长的问题,还有声音传递出来的那种感觉——当他有一次那也是他第一次听到杨乃文时,他有这样一个感受,他觉得妹妹可能会非常喜欢,他记得他本来是想告诉妹妹一下的,后来估计是忘了),她们的声音很相像,也就是说妹妹找到了声音气质和她同类的那个歌手。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你不太会因为找不到适合你唱的而处心积虑,更有可能想都不会想到这种问题,你这个唱唱那个唱唱,然后有一天无意中听到了某个歌手的歌,从那以后,你就热衷于唱这个人的歌,毫无疑问你唱这个人的歌唱得最好,这一切貌似自然而然、不费功夫,但正是在这自然而然中包含着一种缘份那样的东西。
       那天,世界很完美
      
       一切都不见,只留下喜悦
       那天,世界也不见
       时间也不见,只剩下完美
      
       作为歌词是够好的了,在旋律的作用下,足于将人打动,令人头皮发麻,但是要进入小说,就算是引用,它们也还不够极端,它们能够进入小说的惟一途径是作为对照。
      
       一曲唱罢,妹妹回到了电脑桌前,她回过头来颇有些难为情地问哥哥唱得怎么样。他把上次就想告诉她的情况说了说,他认为她唱杨乃文仅次于杨乃文,“呵呵”。哥哥,你怎么就没告诉我呢,我好喜欢杨乃文的。你自己发现了不是更好吗。他说。
      
       这时,熟悉的旋律响起,还有画面。此前已经起身的妹妹把两只话筒都拿在手里,分别递给了他和她男友,“快快快,哥哥你先唱”。
      
       他多少有些猝不及防,当他拿过话筒,旋律已经来到了人声字幕之前的提示部分,不过很快他就进入了歌中的那种情境,他唱了起来。显然,由于妹妹的男友在场并且又是合唱对象,他是很想把它唱好的,但他凭经验得知如果他太想唱好,就容易刻意,若对此矫枉过正,则会显得有气无力随后便有可能破罐子破摔(这对妹妹的男友也是不尊重),必须要把握好之间的度,完全是凭着感觉的,并且是在消除了瞬时划过脑海的“没必要太过认真,这不过是在唱卡拉OK”这样一种他认为是不应该的想法之后,当即他就找到了准确的也是一贯的方式。
      
       声音也经过了时间的锤炼,拥有了岁月沉淀后的质地。几年前他唱过这个歌,他已经忘了那一次的感觉,这一次无疑相当好。声音正处于它最好的阶段,它曾经是稚嫩的,稚嫩、浮浅,而后它可能有些自以为是也许还声嘶力竭,随后它又不无混浊、杂芜,但这些总算都过去了,现在它平静、清明(能够来到这一阶段,简直是个奇迹),却又绝非苍白乏力,而是尖锐转化为了深沉,平常而不是平实——他注意到妹妹和她的男友正安静地听着。他们被他的歌声带动了,就像他自己也是如此。过去的一些事情在歌声中闪过他的脑海。它们转瞬即逝或是一再萦回;顿时涌现,重叠堆砌,有时也一个接着一个,分明如在眼前……那是有一年他的那个朋友开着摩托车带着他,他们一起大声地唱着歌,经过一个叫作回龙的村庄。他记得那次他们差点和一辆正从厂子里倒出来的货车相撞,不过,有惊无险。但他已经彻底忘了那会他们唱的歌了。那时他还是一个学生,他感到冷,夜里起了风,下了火车后,他在街上走,他要去一个亲戚家投宿,风卷起地上的梧桐树叶,临近冬天,他还穿着夏天的破旧跑鞋,他没有一双保暖的鞋子,他有些可怜自己,路很长,他一脚一脚地走着,听得到自己脚步声的回声,很快他就感到脚上热了起来,从此他就放开步子,他大踏步向前行进,坐车造成的倦怠已然扫除一空,扑面而来的劲风吹得他的脸也热乎乎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行走的乐趣,也敢于用歌声打破四下寂静、昏暗的氛围,那年头在这一钟点街上没什么行人也没什么车子,也没多少灯光,他越唱越响,他大声唱着。他那一大段就快要被他唱完了,他不免有些意犹未竟,怕对方破坏了这种业已由他形成的气氛,但愿由他来从头到尾唱完这个歌。
      
       你了。妹妹对她的男友说。
      
       以前有一次,他曾和KTV一个领班的朋友合唱过一曲,感觉非常之好,这种好的感觉至今还记忆残存,无论在这之前还是之后他都没有和另外一个人有过这样的合作,但是今天,他发觉妹妹的男友唱得如此之好,不会比他逊色,在技术上应该还稍胜一筹,当然,他觉得的好不是技术上的好,如果只让人觉得技术好,无非是炫技、模仿得像,重要的是唱出自己的本色,一首歌就是一首歌,但是唱它的人不同,效果就不一样,这就取决于唱它的人处在一个怎样的区域,一个人唱歌和他做其他的事绝对地有着相通之处……
      
       于是来到了他们合唱的部分,他们一同唱着,他的声音沉一点,他的声音亮一点,两股声音有所区别,交织在一起,融汇于歌中的那个情境。双方的目光平行地看着屏幕,一种一起在完成一个东西的惺惺相惜之感随着合唱滋生蔓延,正因此须避免目光的碰接。不过,当歌唱结束,他们终于还是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朦胧中,他看到对方好像还点了下头。
      
       妹妹连声赞叹,说这是她听过的两个男人最棒的合唱,由于他们唱得太好了,今晚她不会让他们再一起合唱。他们随她去说。妹妹又回到了电脑桌前,她点了一个男女合唱的歌、和她男友唱了起来。似乎大部分的歌都是情歌。他斜靠在沙发上。外面在下雪,不知道陆翎这会在干什么?从口袋里他拿到他的手机,但那就是一个念头:给她发个短信,叫她过来唱歌还是只是问候她一下?他把它又放回了原处,目光投向屏幕上缠绵悱恻的一对男女、在妹妹和她男友深情款款(仿佛这歌是为他们而作,句句都和他们的处境暗合)的歌声中。
      
       201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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