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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飘满红罂栗——关于诗的回忆

发布: 2008-11-21 08:42 | 作者: 史保嘉



当时正值巴黎公社二百周年。生活在压抑之中的地下诗人们无不有感于这个题材,纷纷拿起笔。我一直不曾谋面的衣锡群偶露峥嵘,以一首《巴黎公社》奠定了其在诗坛的永恒地位:

奴隶的枪声汇进悲壮的音符     
一个世纪落在棺盖上
象纷纷落下的泥土
巴黎,我的圣巴黎
你象血滴,象花瓣
贴上地球蓝色的额头

黎明死了
在血泊中留下早露
你不是为了明天的面包
而是为了长青的无花果树
向戴金冠的骑士
举起了孤独的剑

当年写巴黎公社的诗里,衣锡群是最好的。曾写过“我从天空慢慢地下降/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这样好诗的方含也有作品问世。但读到衣诗后,便收起了自己那首,从此不再示人,成为“眼前有景吟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一段佳话。

多多是正宗的白洋淀诗人,在我的印象中他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如少女,诗却写得动荡不羁。他的诗也最多,我见到时就已有两大本,用的是当时文具店所能买到的最豪华的那种三块五一本的厚厚的硬皮笔记本,其中一本的扉页上题着俄国女诗人阿赫马杜琳娜或是茨维塔耶娃的诗句。见到芒克的一幕在我的脑海里总象是蒙着一层薄纱,那是在七三年春节过后不久我和赵振开相约到白洋淀去探访我的同学陶洛诵,我们乘的是夜间零点从永定门始发的慢车,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宋海泉,当时他正在白洋淀寨南生产队插队,是我们中间博大精深的杂学家和忠厚长者。我们于清晨到达保定,在站前的旅客食堂吃了一道名称很有诗意的菜叫作“桂花里脊”。从保定乘长途汽车到安新县城,再从县城走水路到陶洛诵落户的邸庄。就是这次白洋淀之行我们还到了淀头。淀头是姜世伟、栗世征和岳重落户的地方,当时只有姜世伟一人在村子里,他将我们送到端村。在那道长长的河堤上白茫茫的夜雾中,他活泼泼如顽童般的身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无法把这个印象与他诗中的忧郁统一起来。

从这年的春天起我与赵振开有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书信交往,因此对他或许有比别人多些的了解。赵振开是北京男四中老高一的学生,祖籍浙江湖州。湖州素以产毛笔、丝绸和羽毛扇而享誉天下,出过赵孟頫、吴昌硕等艺术大家,同时又是陈其美、戴季陶等国民党元老的故乡。赵在家中是长子,上有严父慈母,下有弟弟妹妹,这大概是他那执着的责任感和广博爱心的天籁。他个子高高的,有很浓的书卷气,待人真诚和善如赤子。他是上山下乡大潮中的幸免者,六九年便被分配到北京六建做建筑工人,福兮祸兮这对人生来说可以是难得的一段坦途,但对诗人来说又分明少了几多体验的机会。如果应时顺势,他可以不必做一名好工人,只要利用让人眼红的八小时工作制的业余时间读读书,到七七年去报考一个名牌大学的文学系,毕业后去当编辑,当作家,当讲师……,照样可以玩诗,玩文学。可他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硬是把自己逼上了风口浪尖!

从一九七零年到一九七三年,他的诗风基本是叙事的,格律的,顺时空的,二维的,可视的。当然对于一个初涉诗歌的青年来说也不免有时失之单薄、苍白。我在他的诗里时而看到一个踟躅在雨雾中的青年,嫉世愤俗的心随着头顶的乌云在驰骋,风吹乱他的头发,掀起他的一角衣襟……;时而能见到熊熊燃烧的火炬,湛蓝的大海,听到高亢的小号和咆哮的江涛。色彩是浓烈的,音调是激越的。

这个时期赵振开的作品多数未收入后来的集子,大概是认为它们的稚拙?但这些诗中已经蕴含了他的理想。且请看那时的《五色花》:

我要把月亮撕成碎片
铺成通往白矮星的栈道
掘回重土培在她的脚旁。我要用北斗的勺把
舀干太平洋的海水
轻轻浇在她蓝色的温床。我要收集太阳的无数金丝
编成抗寒的暖绳
缠在她那嫩绿的枝杆上。向着蓝色的未来
向着金色的阳光
向着永恒而无限的空间
你开吧
勇敢地开放!……假如有一天她也不免凋残
我只有一个简单的希望
保持着初放时的安详。

有些诗今天读起来仍然感觉很美,但又仿佛句句都是不祥之兆:“春天是没有国籍的/白云是世界的公民……”写于一九七二年一月的《你好,百花山》是初期中的重要作品。它把一次真实的出游写成一个梦境,诗中第一次出现了“绿色的阳光”这样超自然的表象,预示着诗人开始酝酿风格的转变。

平心而论我并不认为赵振开是写诗的天才,但他敏感,勤奋,执着。当年我所认识的赵振开不仅写诗还学美术,摄影,唱歌,从各个艺术领域和艺术形式中汲取着,感受着,丰富自己,寻找着艺术创作的最佳视角、质感和旋律。我曾见过他在这个时期拍的一张照片,画面上没有人物,只有朦胧暮色中萧瑟湖畔的一条长椅,照片的背面有诗人的题字:多美啊,多静啊,我的心又快活,又忧伤。我想,这当是诗人与他的女友第一次互诉心曲的所在。

这个阶段的诗作大约有三十余首,其中写于一九七三年三月十五日的《告诉你吧,世界》就是后来那首脍炙人口的《回答》的原型:

卑鄙是卑鄙者的护心镜,
高尚是高尚人的墓志铭。
在这疯狂疯狂的世界里,
──这就是圣经。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已经发现,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哼,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也许你脚下有一千个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影子无形。

我憎恶卑鄙,也不希罕高尚,
疯狂既然不容沉静,
我会说:我不想杀人,
请记住:但我有刀柄。

曾经有北岛的关注者向我提出质疑,认为《回答》的写作时间应不早于一九七九年,理由是“冰川纪已经过去”应指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对此我想我无意中留存至今的诗稿是可以作答的了。

一九七四年赵振开在写诗的同时,一部分时间用于写中篇小说《波动》,并曾以它作为生日礼物赠给他的女友。我有幸较早读到它的初稿。它行文优美、流畅,语言与其说象小说倒不如说更象诗。但不知是作品的结构、叙事方式还是其中某个人物,总让我想起《多雪的冬天》。在郭路生作品研讨会上,作家史铁生曾说:我们当年也都是从写诗开始,写诗不成才写起了小说……这当然是作家的自谦之辞。但是诗人更多的是灵气,小说家更多的是功力,能象赵振开这样写诗兼写小说的并不多见。我中学的另一个同学高红十当年是《绿原》杂志的编辑,她曾向我谈起过《波动》的发表。那是在一九七九年,她们编辑部本打算将其与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个》同时刊登在《绿原》创刊号上,但恰值胡耀邦主持召开“剧本座谈会”,给当时在社会上沸沸扬扬的《飞天》、《在社会的档案里》、《假如我是真的》等作品泼了冷水,《绿原》创刊号也因此改了版。后来,湖北的《长江》上发表了《波动》。

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六年是他的诗完成向自己的也就是北岛风格转变的时期。其标志就是《太阳城札记》、《冷酷的希望》、《日子》、《在带血的冰河上》以及《诅咒》等诗作的问世。其中后两首未见公开发表过。在《太阳城札记》中那一节著名的一字诗(生活:网)里,他倾入了太多的内涵,自己也被这个意念困扰得透不过气来。一九七六年五一,他与史康成、徐金波、曹一凡三位好友一同去渤海油田海上钻井平台。在归来的船上,四人商议以海为题作诗,史康成当时的诗句是“海湾象只烟斗……”而他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望着垂悬在大海上的星空,那个无法摆脱的意念又涌了上来:“大海象一张黑色的网/星星是网结……”

的确,生活象一张无形的大网缠绕着他。这几年,姑且不论国事,在赵振开个人生活中也是多事之秋。一九七五年,他相处几年的女友向他作别。她说自己是个俗人,她没有勇气做一名诗人的妻子。只有一件事,事隔二十年她才说,当年他让她织的那副手套,不是没有织,而是只织成了一只,第二只拆来拆去无论如何也织不成与原来一样。她实在不善针黹。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他最最钟爱的妹妹珊珊在湖北下水救人不幸罹难。赵珊珊生于一九五三年,是一位性格开朗,为人真诚的好女孩,死时只有二十三岁。一九七三年珊珊二十岁生日时,赵振开写了《小木房的歌》送给妹妹:

“为了你,春天在歌唱/草绿了,花红了/小蜜蜂在酒浆里荡桨。为了你,白杨树弯到地上/松鼠窜,杜鹃啼/惊醒了密林中的大灰狼。为了你,乌云筛了筛星廊/雨珠落,水花飞/洒在如痴的小河上。为了你, 风鼓云帆去远航/潮儿涌,波儿碎/拍打着河边的小木房。为了你,小木房打开一扇窗/长眠的哥哥醒来了/睁开眼睛向外望。为了你,小窗漏出一束光/他蘸着心中的红墨水/写下歪歪斜斜的字行。”

没有一屑俗尘,这是在那个年代里最可珍贵的情感,是兄长对妹妹令人心颤的呵护和温柔。一九七五年十一是赵珊珊生前最后一次回京探亲。那首《黄昏:丁家滩》的字里行间仿佛还镶嵌着她纯情的笑脸。对于珊珊的死,朋友们震惊、悲痛,振开更是哀伤欲绝。他匆匆赶到湖北,在妹妹的遗体旁,握着她冰冷的手连连呼唤。可珊珊没有回答,宁静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徽笑。他来到失事的地方,把白色野花撒在河上,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她还是没有回答。她正象葬身的那条河一样明朗、宁静,她用死否定了那个恰恰相反的世界……振开在信中对我说:“如果死亡可以代替,我情愿去死,毫不犹豫,换回我那可爱的妹妹。可是时世的不可逆转竟是如此残酷,容不得我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有时我真想迎着什么去死,只要多少能有点价值和目的。”

北岛的《界限》正是在这种极度的痛楚和矛盾中问世:

我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也涂改着我
我在流动
我的影子站在岸边
象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我要到对岸去
对岸的树丛中
惊起一只孤独的野鸽
向我飞来”
   
这已经不是诗,而是一个灵魂企图超越自己的嘶喊。

人作为一个自然物种,与其他物种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它有明确的自我意识。无论是作为自然的人还是社会的人,都是有局限性的,但由于自我意识,人又总是在企图超越这种局限,并以此证实着人的存在,实现着人的理想。因此,从表面上看,诗以人的经验为直接对象,以审美为显在特征,但是当诗人追求超越的时候,这种超越不仅是一种价值取向,而且本身就成了一种动因,一种人自身不断进化的动因。从这个意义上讲,诗也创造了人。

此岸与彼岸之间本无一条明显的界限。为了显现它,人为地设置了一个参照系──河流。同样,当以人的自我意识为参照系的时候,就可以将以白洋淀诗歌为主体的新诗与迎合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抒情诗区别开来。这是一个诗的本质的区别。至于诗的形式,是格律的还是非格律的,是现代的还是古典的,它表现的对象是人类普遍的永久的情感还是诗人片刻间乃至下意识的感觉,则是见仁见智,无关宏旨的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想,新诗也许有一点象佛教的禅,有缘者当下即悟,无缘者百思而终不得其解。很多新诗我自己也始终没有读懂,也常常困惑于究竟是自己资质愚钝还是那些诗本来就是皇帝的新衣?尽管如此,作为当今许多新诗泰斗的同代人,我仍然感到自豪。

附注:

1998年10月31日,在赵珊珊离开我们二十多年后的这一天,亲人和朋友将她的骨灰从湖北接回北京,安葬在小汤山下的华夏陵园。在洁白的大理石墓盖上,镌刻着诗人北岛为妹妹题写的《安魂曲》:

那一年的浪头
淹没了镜中之沙
迷途即离别
而在离别的意义上
所有语言的瞬间
如日影西斜
生命只是个诺言
别为它悲伤
花园毁灭以前
我们有过太多时间
争辩飞鸟的含义
敲开午夜之门
孤独象火柴被擦亮
当童年的坑道
导向可疑的矿层
迷途即离别
而诗在纠正生活
纠正诗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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