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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

发布: 2008-9-12 06:13 | 作者: 羽醇



衣橱深处搁着一件旗袍,是临出国前买的。原也不知道有什么机会穿,只是好像缺了件旗袍,行装就不完整似的。给女儿打点出国的行李,和办嫁妆也差不多。总之是送女儿去过一份难以预料的日子,嫁妆丰厚些,也是在此后的万般叵测里打一些底。所以办嫁妆的时候,是从来不问这第十八条被子哪个猴年马月才能派上用场的。

于是母亲就领着我往那可能卖旗袍的地方去找了,从城隍庙找到戏曲道具商店,最后在“鸿翔”买了一件现成的。里里外外是柔软的丝,极浅极浅的绿色,象是一汪湖水似的,袖口微微张开着落在手肘和手腕中间,滚着细致考究的边。我的身型偏细长,宽度里恰好的旗袍,长度里略嫌短些。裁缝师傅和母亲都惋惜地说:要是来得及订做多好。裁缝师傅抖出一管皮尺说,我给你量个尺寸吧,以后再订做就方便了;这件呢,就先带去备着吧。

一备就备了好几年,从来也没穿它出过门。偶尔摘下来套在身上,在穿衣镜前看看,想,能有什么场合穿了它去呢?朋友间的聚会,不必穿得太隆重。场面上的活动,又不想穿得太特异。要说呢,旗袍这服饰在美国也不算新鲜事物。店里有卖旗袍改良的夜礼服,也见过不少美国女子穿旗袍。这些旗袍多是闪亮的缎子,露着肩和胳膊,大红或其他艳丽的颜色。那是美国人印象中神秘诡丽的中国。中国文化也是太过博大精深,我们不能要求别人面面俱到不是?即便是那对中国稍有了解的美国人,也并不知道中国人除了在长城上排了队打腰鼓,还会在清静的月夜里弄箫;除了在大红蜡纸上写巨大的“喜”字,还会有人在雪白的宣纸上画大片留白的写意。偶尔见到些清简雅致、并且有东方风韵的物事,人们说:啊,这是日本来的吧。

服饰是穿着者自身的映射。旗袍这服饰——尤其那种闪光缎的无袖旗袍——在美国人穿起来就反映了穿着者如下的特质:前卫、奔放、性感、难以捉摸。这显然不是我,也不是大多数穿着旗袍的中国女子所希望投射的形象。我们的旗袍是古典而婉约的,是内敛着的风情万种。传播学里有一个概念,说是传者将信息组码、送出,被受者接到,通过解码,而懂得了信息的内容。如果传者的组码和受者的解码使用的是两套系统,那就会产生误会。比方说,你到了非洲某一部落,你跟人点头人家当你是拒绝,你跟人摇头人家当你是乐意,这时候你能怎么办呢?还是入乡随俗了吧。

所以我没法穿旗袍。我穿不出旗袍该有的那些意思,一不留神还能穿出旗袍原来没有的那些意思。在一些需要穿漂亮衣服的场合,当我需要凭借服饰来投射某些形象的时候,我会选择那些约定俗成、通俗易懂的编码系统。我有一些ANN TAYLOR的小裙子,表现女性温柔。有一些BANANA REPUBLIC的黑、白、米、灰系列,是都市白领不会出错的安全选择。有一些RALPH LAUREN的合体西服套,足够树立自信优雅的职业女性形象。在一个匆忙纷乱,人们不得不大量依靠第一印象做出判断的时候,我们需要服饰的帮助来完成一个再简短不过的自我介绍。而旗袍是太引人注目又太令人费解的一个语汇,我只能选择不使用。

在美国这几年,我的身材在牛肉和奶酪的协助下,由少女型向少妇型过渡。虽然尚未从可口可乐瓶子长成可口可乐罐子,但是有一天我终于沉痛地发现,我再也扣不上旗袍上那些繁文缛节的盘花扣啦。于是这一件从未出过客的旗袍正式成了衣橱里的展览品。

惭愧的是,有这样一次教训在前,我犹且不知汲取。最近一次回国,又购置了一件旗袍——这一回还是五斤吭六斤地去订做了来的。

那天我坐车经过上海西区的一条街,眼睛黏上一间小店的橱窗,车开过去好远脖子还在那里恋恋不舍地拧着。后来就特地去了一趟。小小一个店堂,专卖蓝印花布制品,叫做“蓝蜻蜓”。屋子布置成居家的样子,好像江南水乡人家的客堂间,被冬天的阳光照得暖暖和和的。这时候就看中一件旗袍,和早先那件其实差不多样式,长长地直拖到脚踝,也是微微张开的那种袖笼。只是这一回,蓝印花布的质地又赋予了它几分不同的气质——在婉约精致之外又多了些散淡和闲适。

如果连真丝旗袍都压了几年箱底,那么穿兰印花布旗袍的机会则更少。除非是HALLOWEEN,然而那又是我所不愿的。只是任着性子对自己说,一个在海外的中国女子,总该有一件旗袍的吧,哪怕只是偶尔穿上顾影自怜一番呢。

这件旗袍做得挺费劲,前前后后跑去试了五、六次,总是有些不熨贴。后来小裁缝实在是束手无策了,就扬声对着里间喊:“朱海瑛!朱海瑛!你出来看看这件衣服吧。”想起店招牌上“蓝蜻蜓”三个字下面,原是写着“海瑛服饰公司”几个字。朱海瑛就从后面走出来,黑色的卷发围了粉白的一张脸,黑毛衣黑长裤,是上海弄堂里那种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把日子安排得妥妥贴贴的妇人。我穿着旗袍立在店堂中央,她的手指这里那里地捏捏弄弄,一边与我闲闲地说话。这样就知道了她在日本住了十三年,学了时装设计,现在回来开这家公司,先生带着儿子在日本打理他的生意。

“这样分开真是不容易。”我说。

“总要做些事的。做了又不想停下来。”她的声音是低低轻轻的。

“……”

“那么你想不想回来呢?”她问。

“不知道呀。”我说,望着阳光里的浮尘。

最后取回来的旗袍已经合体得如同长在身上的一层皮肤。我在镜子里看着它,那么窈窕娟秀的一袭蓝,看得我都有些感动。我褪下这件古典的、中国的、婉约优美而没有确切用途的衣服,如同蜕下一层古典的、中国的、婉约优美而没有确切用途的自己,打进层层叠叠的行李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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