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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树

发布: 2008-8-29 09:05 | 作者: 辛放



欧阳文忠公有所谓“读书三上”:马上、枕上、厕上。我童年的时候,也有“三上”,就是:床上、树上、房上。说起这“三上”,“床上”是因为我那时体弱多病,经常卧病在床,可是体弱并不妨碍捣蛋,除了床上的时间以外,很多时间都是在树上,要不然就是在房上。关中道地方土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小的时候,别人就老是这样说我。

我因为喜欢爬树,所以对各种各样的树就特别了解。什么样的树好爬,什么样的树难爬,什么样的树爬上去有趣,什么样的树爬上去没趣,都是一清二楚的。一般来说。长得太快的树不能爬,比如说白杨树、泡桐树,都不能爬,尤其是窜天杨,最不能爬,枝枝杈杈的,一脚踩不好,树枝“咔嚓”一下就断了,上到树梢,又见不得有风,所以白杨树我一般不爬,长得再漂亮我也不爬。法国梧桐我有时候爬,因为法国梧桐硕大茂盛,树皮滑溜,坐在树杈上,就好像坐在一个摇篮里,人藏在树荫里,建一个小小乐园,也蛮不错的。可是法国梧桐树的缺点是有毛绒绒的果实,落在身上,痒痒的,不舒服。农大各种各样的树都有,但是没有北美橡树,我想,就算是有,我也不会爬,这种树树皮老糙,坑坑洼洼的,上去以后也不好栖息,一点也不好玩。倒是有一种梧桐树,不是法国梧桐,也不是泡桐,树干光溜溜的,也结实,我爬过两次。这种树穿着衣服爬不上去,只有光着身子,贴在上面,才能一蹭一蹭地爬上去。上去虽然不容易,下来却像是坐着“溜溜板”一下子就出溜下来了。这种树有点像椰子树一样,只有到了高处才有浓绿的叶子,也结果实,有点像白果,可是不能吃。另外农大园艺系门前还有两棵树,是那种特别适合造型的树(就是那种好像一辈子也长不大的树),从下面爬上去,钻过一个洞就到了树顶,树顶就像是一张圆圆的树床,躺在上面,可以睡觉。我上过两次,特别喜欢,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对它们失去了兴趣,再也没有爬过。枫树我偶尔也爬,因为枫树长得不大,所以没什么印象了。农大的枫树以五角枫为主,五角枫树结的枫籽儿可以炒着吃,味道还可以,就是剥皮太麻烦。另外,我还爬洋槐树、梨树、桃树、柿子树、枣树、杏树。是树我都爬,不过我从来也没有爬过臭椿树。(当然,花椒树我也不爬。)

从前有一篇中学语文课文,叫做《大白杨树》,是一个俄国作家写的,短短的几百字,讲一个孩子爬到大白杨树的树梢上,母亲看到了,在下面叫着孩子的名字,叫他下来,孩子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踩断了一个树枝,母亲还镇定地鼓励说,不要怕,你真勇敢。最后孩子安全地下到了地上,母亲才抱着他哭了起来,浑身还在哆嗦。我看了这篇文章,心里很受感动。可是现在自己做了父亲,再回头想想我的母亲,她不知道多少次看到过我在树梢上生活,我也踩断过树枝,可母亲并没有哆嗦,也没有鼓励,说实话,她压根就当没看见一样。我不是说我的母亲不爱我,我只是说,同样是母亲,可是两个母亲的器局是很不一样的。

树都是这样的,长得越慢,枝叶就越是纠结,树干就越是有筋道,拿人来比,就是大器晚成;有的树长得太快,比如白杨树,最后不成材,拿人来比,就是少年得志。有一年,母亲在门前的一棵树下种了两株刀豆,这两株刀豆长得真好,母亲每次做面条的时候,就让我去摘几个刀豆,切了以后下在锅里,后来慢慢地刀豆爬到了树上,我和刀豆一起爬,也爬到树梢上,那个树不大,只有小腿那么粗,可是却非常坚韧。刀豆有淡紫色的,有深红色的,有浅绿色的,刀豆花开,小小的,扑扑簌簌的,我仰头去摘刀豆,一不小心看见蓝天白云,那时候我这个无忧的孩子一下子就有了心事……

农大四号教学楼南边有棵桑树。那棵树我一个人抱都抱不住,可是我还是能爬上去。桑树永远也不会断,你可以一直爬到顶,还可以沿着枝干横着走,一边忽悠着,然后再爬到屋顶上去。这棵桑树给我的童年带来过许多快乐。桑树大,桑叶小,桑椹大,紫皮儿红心,水灵灵的,甜而不腻。你只有吃过这棵树上的桑椹,才能理解《诗经》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诗句:

吁嗟鸠兮,勿食桑椹
吁嗟女兮,勿与士耽

拿桑椹来和爱情做比较,放在我童年的时候,当然是选择桑椹了。

我去摘桑椹的时候,带着自己家里的“老碗”。夏天北方的土地,裂出一道一道细细的缝,我用扫帚把树下扫得干干净净,像打麦场一样,一个蚂蚁都没有。然后就自己爬上树去,站在树干上,脚踩着一枝,手扶着一枝,就像摇船一样,忽闪忽闪地悠起来,桑椹就“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很快的,地上斑斑点点的,落满了桑椹,一片紫色,印入黄色的土地,变成了黑色。我从树上下来,把桑椹捡到碗里,用水一冲,水也变成了紫色的。我再把水倒掉,然后就开心地吃了起来。回到家时,碗是紫色的,十个手指是紫色的,嘴唇也是紫色的,一伸舌头,好像抹了紫药水。一看,就知道刚刚吃完了桑椹……

我的童年是孤独的,那种孤独是社会造成的,它在我的生命中来得太早,我根本就没有反抗它的力量,所以就只好默默地接受了这种孤独,这种滋味虽然不好受,但是它却造就了我承受孤独的能力。我在孤独中寻找一个儿童所能找到的乐趣:每当孤独,我就上树。

这棵桑树长得特别高,都快和四号教学楼一般高了,爬在树梢上朝南看,可以看到终南山和从山脚下流过的渭河。因为高山吸收光线,河水反射光线,所以终南山看上去是蓝色的,突兀凌厉的样子,渭河看上去是银白色的。我小时候不懂,老以为那山和那水真的就是那么漂亮呢,等到后来第一次看到渭河,才知道渭河水原来是黄色的,终南山是褐色的,并没有那么好看,可是印象已经形成了,就没法改变了。现在我有时候梦见故乡,还是蓝色的山,银白色的河水。可见少年的记忆真的是会伴人一生的。

那时候我最喜欢看的方向是东方,那边是海的方向,总是一片红云翳翳的样子。小镇上的孩子总是想跑得远远的,我想,我将来一定要那边去,可那边是什么地方呢?自己也不知道。我从前写过一些小诗,其中有几句我自己挺喜欢:

从前,喜欢飞去的鸟
后来,喜欢飞来的鸟
现在,只喜欢鸟巢

儿童时候的我,就是只喜欢飞去的鸟。可是现在呢,我只喜欢鸟巢。

秋天的时候,树叶落尽了,桑椹也没有了,桑树失去了吸引力。我就沿着树枝爬到南边的房顶上去,然后再沿着瓦楞,慢慢地下到屋檐边上,在排雨槽里寻找那些落在里面的桑椹吃。这些桑椹都已经干枯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是现在已经万不得已,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把那些桑椹干捡起来,吹吹干净,然后就放在嘴里吃了起来。没有新鲜桑椹,桑椹干也挺好吃的,成年的人们实在太没有想象力,居然没有想到桑椹可以做成桑椹干,所以我在市面上从来没有见到过桑椹干这种东西。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桑椹也可以做成干,而且还挺好吃的。

除了上树可以解闷,还有一个,就是唱歌,也可以解闷。我爱唱歌,可是我从来不在树上唱,怕叫别人听见,同时也怕掉下来。但是我喜欢在树上听歌。在那遥远的过去,歌声都是从远方传来的。《长征组歌》我是在桃树上学会的,而在这棵桑树上,我听到的最多的就是那首《毛主席登上庐山顶》:

毛主席哎登上庐山顶
五老山峰红日升,红日升
照的千山山更绿
照的万水水更清……

我一边听着歌声,一边在桑树上摇,这时,又有一首歌从远方传来了:

桑木扁担轻又轻
我挑担茶叶路上行
乡亲们送我哟十里坡
都说我是幸福人……

树上是可以躲避的,可是有时候也不一定完全能躲避。《诗经》里有一首诗写的就是一只在树上的小鸟在风雨中遭受的苦难,其中有一句:

“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飘摇”

我们所熟知的“风雨飘摇”,就是从这里来的。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树连鸟儿也不能庇护,何况是我。

有一年,大概是1967年,农大有一个学生被枪毙了。这个学生名字叫汪润承。他用毛主席像的木框给自己做了别的东西,偏巧被另外一个同学看到了。这个同学是个很善良的人,还曾经资助过家境贫寒的汪润承。可是汪润承怕这个同学检举他,就在学生宿舍里用木椅把他砸死了,然后他自己从楼上跳下来,摔断了双腿。

汪润承很快就被枪毙了。枪毙他的时候,农大倾城而出,我也不例外,也跑去凑热闹。我听别人说,第一次看到枪毙人,回到家里会吃不下饭。我又瘦又小,凑不到前面去,等到看到汪润承的时候,早都是一具尸体了,可是回到家里,看到饭碗,照样吃了下去,我那时候就想:我真是好坚强啊,将来也许可以去革命……

在那一段时间,我经常在那棵桑树上,桑树就是我的家。有一天的黄昏,我在树梢上,夏天的黄昏,夏天的风,我总是在这种时候动感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北边的村庄传来了唢呐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唢呐声,送葬的唢呐声。我不是不喜欢唢呐声,我所不喜欢的是夏天的黄昏中从远方传来的送葬的唢呐声。从那时候开始,我,一个小小的孩子,就想到了孤独,想到了寂寞,想到了黑暗,尤其是,想到了死。那种凄厉的唢呐声,从此就埋藏在我的心里,总有一天,要在我最软弱的时候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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