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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四中

发布: 2009-10-29 20:30 | 作者: 北岛



      
       九                                                                     
      
       “告诉你们,要是你们六斋丢了东西,就是我张育海干的。”我隔着小窗模糊的玻璃向外望去,只见他瘦高挑儿,背着破书包,双手插腰,几颗青春痘随着嘶喊在脸上跳跃。我回应说一凡不在,他这才骂咧咧走开。自打他勾上一凡,六斋从此不得安宁,大家嫌他痞,劝一凡少跟他来往。
      
       他所在的高二二与我们高一五两班关系非同一般。除了同属“新四中公社”并共享六斋外,主要还是臭味相投——反主流意识,即使卷入革命浪潮仍持某种戏谑态度。按张育海的说法:“政治充满了戏剧性,戏剧充满了政治性。”
      
       要说他可是正牌好学生。学校曾实行免修制度,通过免修考试者可在自修室自学。期中数学考试,他用了不到一半时间就交了卷还得了满分,除了数学还免修英文。“文革”期间,他主持数学改革研讨会,连特级教师张子锷都来了。他反客为主,在黑板上纵横勾连,眉飞色舞。若无社会巨变,他本来是块当教授的料。
      
       除了功课好,打篮球、游泳、拉小提琴,几乎样样精通。尤其那口哨吹得一绝——只见他嘴唇撮圆,用两腮每块肌肉控制气流,悠悠一曲穿天入地。一问,才知是比才的《牧歌》。后来一听这曲子就会想起那口哨。
      
       他在家排行老四,上有仨哥。其父留英回国,因车祸多年前身亡。母亲在大学图书馆工作,独自把他们拉扯大了。
      
       张育海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平庸。提起一个有望升官的同学,“将来嘛,他会过得很殷实,不到四十岁就秃顶。”边说他边模仿那干部派头:懒洋洋陷在沙发里,俩拇指在肚皮前交叉转动。
      
       这高二二能量大,居然一下办了两份报纸。一份是牟志京主编的《中学文革报》,发表了遇罗克的《出身论》;另一份是张育海和几个同学办的《只把春来报》。这报名是他起的,用毛泽东诗句一语双关。第二期发表了他写的《论出身》,与遇罗克的《出身论》相呼应。相比之下,《中学文革报》影响大得多,波及全国,《只把春来报》也跟着沾光。我帮他们卖过报,沿街叫卖。人们一听是四中办的,又和出身有关,争相抢购。
      
       高二二办报闹得满城风雨,高一五不甘落后,由一凡挑头,决定为大家做一个纪念章。设计方案是马恩列斯毛并列头像,下面是“新四中公社”几个红字。用尽浑身解数,我们从七机部搞到最佳铝板,托人找中央美院艺术家设计,最后到珐琅厂制作模具。待模具做好却节外生枝:上面有指示,不许把毛与四大领袖并列。
      
       1967年深秋,高一五和高二二纠集了十几号人,前往永定门外珐琅厂。行动总指挥是张育海。打仗先布阵——史康成和郎放守在厂门口,骑车待命;从厂门口到车间沿途安插几个腿脚利索的,装成闲人。由一凡出面跟厂方交涉,张育海如影随形。威胁利诱无效,一凡恳求管模具的刘师傅冲个样品作纪念。刘师傅递过样品,张育海一把抢走模具,夺路而逃,几经转手传到大门口,史康成蹁腿上车,扬长而去。工人们边追边喊:“抓住那瘦高个儿,他是带头的……”张育海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厂方扣下三人质,却问不出所以然,只好放人。
      
       在六斋胜利会师,七嘴八舌,从不同角度回放惊心动魄的一刻。张育海有点儿心不在焉,用口哨吹起《斗牛士之歌》。
      
       1968年秋,工宣队要隔离审查他,据说与一个“反革命集团案”有关。他仓促做出决定,先到云南农场落脚,然后参加缅共人民军。临行前他跟朋友告别时说,京城终归容他不得,与其如此,倒不如去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活个自在。
      
       1969年春,他跨过边境参加缅共人民军,同年夏天在战斗中牺牲,年仅21岁。他从缅甸写给朋友的几封信,死后在知青中广为传抄。就在死前没几天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我们还年轻,生活的道路还长……不是没有机会投身于历史的潮流,而是没有准备、缺乏锻炼,到时候被潮流卷进去,身不由己,往往错过……”
      
       我有一首《星光》是这样开始的:“分手的时候,/你对我说:别这样,/我们还年轻,/生活的路还长。/你转身走去,/牵去了一盏星光。/星光伴着你,/消失在地平线上……”
      
       很多年,一直有个漂亮高挑的女人,以“小四女友”的身份出入他母亲家。她告诉老人,她在等着张育海回来。
      
       十
      
       1965年,我刚进校门,四中成了北京市教育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试点,高二二成了全校的重点,那里出了个反动学生牟志京。这一心理伤害有如巨大的阴影,催人早熟,使他们成为特殊的群体。
      
       而牟志京本人早就从这阴影中跨出来。他生性乐观,思路敏捷且与众不同。按一个朋友的说法,他是从不说套话的人。他高颧骨,宽鼻梁,专心倾听别人说话。我去过他家。那是个温暖和睦的家庭:父亲在铁道研究院搞翻译,母亲是绘图员,他有个可爱的妹妹。
      
       由于和同学交换日记看,被揭发出来作证据,于是他成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他倒并怎么不在乎,真正激怒他的是另一件事。“一天,我从操场踢球回到教室,”他后来跟我们说,“很多同学围观墙上一张小字报,我也探过头去,上面写着‘牟志京是爱情至上主义者’。我一下子就想到自杀,因为我不能允许别人践踏我的感情领域。当时兜里有两块多钱,我决定大吃大喝一段,然后自杀……”
      
       按天性他不会自杀,再说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他去干。
      
       他头一次听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时感到震惊,马上到清华附中贴出批判的大字报。紧接着在中央音乐学院的辩论会上,他上台发言批对联,几个女红卫兵冲上来抢走话筒,并朝他脸上吐唾沫。几个在场的四中同学上台揭发他是反动学生。在四中组织的批判会上,他不仅不屈服,反而为另一个同学打抱不平,结果被杀气腾腾的刘辉宣打掉一颗门牙。
      
       那年冬天,牟志京在街头看到《出身论》的小字报,通过上面地址找到遇罗文,谈得很投机,于是他决定办一份铅印小报,让此文广为人知。1967年1月18日《中学文革报》创刊,其中《出身论》占了三个版面,署名“北京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真正作者是遇罗文的哥哥遇罗克,他成了《中学文革报》的主笔。
      
       18岁的主编牟志京,当时并不知道《出身论》的作者是谁。他追述与遇罗克初次见面时的印象:“他相貌奇特,个子不高,背驼得厉害,脸色极苍白,深度近视,眼镜一圈一圈的,但目光犀利,声音洪亮,机智幽默……那时正是冬天,在他家住房边搭的称为‘冰窖’的小屋里,我感到非常温暖……”
      
       《中学文革报》供不应求,不断加印。那一阵,四中门口挤满来自各地的人,焦虑与期盼的眼睛像大海中的泡沫。他们一共出了六期,直到中央文革公开表态批评《出身论》。牟志京召开编辑会,说谁要是没有准备牺牲可马上退出。无人退缩,全体都留下来。
      
       1968年年底遇罗克被捕。被捕前他对牟志京说:“我觉得对不起你,你这么年轻,我把你拖了进来。”最后他把一封 “致毛主席的信”托他保管。遗憾的是,此信在辗转藏匿中遗失了。
      
       1975年秋,我和刘羽去五台山,路上把钱花光了。经大同回北京,我找到在铁路局当工人的牟志京借了五块钱,并在他们宿舍过夜。那天晚上,牟志京疯狂地拉着手风琴,他眯起眼咧开嘴,如醉如痴。
      
       十一
      
       赵京兴比我低一年级,却比我早熟得多。刚满18岁,他已通读过马恩列斯全集,仅《资本论》就读了六遍,精通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等西方经典哲学,并写下《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对话提纲》等书稿。在随革命退潮而兴起的读书热中,由师大女附中同学摘抄部分书稿,油印成册,在北京中学生中流传。还记得初读时我的震惊程度,虽说每个字认得,却不懂大意,而且一看就串行——这个跟我同姓的家伙让我生气。
      
       赵京兴出身贫寒。父亲是裁缝,平日穿缅裆裤,光脊梁,又黑又胖。一个与文化毫不沾边的家庭,居然出了这么个哲学家。
      
       他公然反对“上山下乡运动”,并写大字报贴在学校。他认为,由于每亩地平均人口增加,必然加重农民负担,把城市危机转嫁给农民。他年轻气盛,口无遮拦,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原生物实验室召开的第二次批斗会上,主持人大喝道:“赵京兴,你狼子野心,竟然要批判毛泽东思想,是可忍孰不可忍。”赵京兴先引用马恩两卷集某页某段的一句话:“批判就是学习,批判就是革命”,接着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在四个方面发展了毛泽东思想”,并一一作了具体说明。
      
       他的言论可谓石破惊天。比如“文化大革命是社会矛盾的总爆发”;比如“社会主义走到文化大革命这一步,就像火车头一样在那儿左右摇摆,不知道往哪儿去了。”他在日记中写道:“伴随着人们的地下活动,将会出现新的历史舞台。”他在《政治经济学对话提纲》中写道:“要让商品经济打破计划经济”。如此大逆不道,自然会招致种种处罚。
      
       1968年年底,我在史康成家见到赵京兴的女友陶洛诵,她是师大女附中高二的学生,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白色连衣裙。至今还记得她说的一句话:“赵京兴不反毛主席。”和艰深的哲学笔记一起,还流传着陶洛诵情书中的字句:“少女面前站着一个18岁的哲学家。”
      
        陶洛诵长得挺漂亮,却被百万庄一个号称“俊男美女鉴定专家”的人评为79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美女的标准是维纳斯,俊男的标准是大卫。
      
       一凡和我在家练习气枪打靶,靶纸是冲洗报废的照片,背后垫着《红旗》杂志,为了回收气枪子弹。正赶上赵京兴托我们为陶洛诵放大标准照,于是顺手把一张废照片当靶纸。这事不知怎地传了出去。有一天,赵京兴来借书时说:“陶洛诵让我问问,你们是不是特别恨她?”                      
      
       1968年冬,接连下了几场大雪,格外寒冷。六斋越来越冷清,大多数住户先后去插队了。校园人迹稀少,大字报棚区空荡荡的,只有几张告示。
      
       在一个小院里,有四个学生被工宣队隔离审查。其中包括赵京兴,他是公安部钦定的“要犯”。他总是笑眯眯的,埋头读书,沉浸在冥想的世界中。他的兴趣正从哲学转向政治经济学。
      
       除了赵京兴,还有我们班两个同学,一个是刘辉宣,一个是史康成,正好关隔壁。他们分别因宣扬或反对“血统论”而在押,殊途同归。看守是同学,睁一眼闭一眼。我常去看望史康成,给他送书或捎口信,碰见刘辉宣也打个招呼。他们四位相处融洽,早晚拢火,互相借用火钩子,顺便交流案情或读书心得。
      
       1970年2月,赵京兴和陶洛诵一起锒铛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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