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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胜门

发布: 2008-8-15 08:35 | 作者: 江左遗民



瑞云楼

矮凳桥南边,是瑞云楼。高墙新砌,白的怵目。瑞云楼扩建之后,我再没有进去过。如果让我说说瑞云楼的印象。我想,只有一个字——白,高高的白,长长的白,深深的白,满满的白。王阳明在世时,这房子都没有这样白,这样整洁。

我记得它以前的样子。尤其是它的北面,是一排低矮的民宅,沿弄堂的房子开着几扇,其中一个窗户属于我的一个亲戚。房子被拆迁后,他搬到了我所在的小区,没两年就死掉了。现在,窗户填塞,他生活过的痕迹再也找不到了。

瑞云楼装修时,我去看过,在南边广场围棚里的小木作。几个老木匠在制作窗格,一把电扇在身后呼呼地吹,满地都是木屑和刨花。走进厅堂,绕来绕去,来到最北面的房子,一个小木匠正在安装一个雀替,木作材料有新有旧,他换了好几个雀替,似乎都不符尺寸。

庭院深深,一些石板是旧有的,一些是新铺的,但已附着一层细细的苔藓。可能类似植物,比较适合在幽静和孤寂的生活环境。它们生长,不知不觉,不是幽静和孤寂的人就难以体会。据说王阳明的胞衣(胎衣)就埋在瑞云楼的庭院里。但现在,庭院都是石板,压得实实的。

大门前,是一排照壁。照壁前,是广场。广场南端,有牌坊一座。整个牌坊仅横匾是旧有的,土黄色,上书“柱国”,其余都是青条石新制。广场上立着王阳明铜像。我不知道香港孔教协会是依据什么来雕塑王阳明的,他鼻子隆起,眼眶深凹,似乎有些夷人血统。之前,这个铜像放在离此东面百十米处,公共厕所对面的小花园里,印象里有十数年了。今日细看,它是铜质的,敲之,有空洞之声。想想也应是空洞的,否则这么大一块铜,怎么搬得动呢?题像者,香港孔教学院汤思佳院长,前几年见过,一个矮小、文雅的老者,有些儒者气质。

清晖佳气楼

清晖佳气楼,与瑞云楼的高墙,只隔着一条弄堂。这弄堂的前身,其实是条小河滨,在西侧的丁字路口,原有小桥一座,名矮凳桥(或矮蹲桥)。王阳明与倪小野,隔着一条小河呼应,小野若不想开门过桥,小舟稍横即可渡至王家后门了。阳明先生曾有诗《题倪小野清晖楼》:经锄世泽著南州,地接蓬莱近斗牛。意气元龙高百尺,文章司马壮千秋。先几入奏功名盛,未老投簪物望优。三十年来同出处,清晖楼对瑞云楼。

倪小野者,即明代倪宗正,著有《小野集》。阳明先生赞其诗文逼近陶(潜)杜(甫);李东阳谓明之诗文,至宗正而集大成。以前读县志,看到他葬在城南萝薜山。后来读其它资料时,发现小野卒亡于粤北南雄府知府任上。其与王阳明为前后屋,又是好友,并各自亡命于天涯。正应了阳明先生诗句:三十年来同出处,清晖楼对瑞云楼。

有一阵,街道上的一些官员,把确认清晖佳气楼遗址当成了一件大事来做。不过,寻过之后,又复寂静。不见翻修,不见拆迁。倒是辛苦了那帮清晖佳气楼里的平头百姓,日日翘首着,盼望能与瑞云楼住户一样,能够在改造和拆迁中得到些实惠。

前几年,我绕过几个厅堂,它们都破败得不成样子了。住户零零碎碎,什么姓都有。倪姓只是其中少数。以前听说宋庆龄的母亲也是余姚倪氏。后来方知是《报刊文摘》刊载某文,提及宋庆龄发现她母亲照片,照片背后写有“倪桂珍,浙江余姚人”字样。没有照片佐证(即使有照片,还得分辨笔迹字体),是真是伪,孰能分辨?

武胜门路

武胜门路,除了瑞云楼和清晖气楼,其实还有不少古建,包括已被拆除的太守房“蒋梦麟故居”。像一根中轴线,串着两边的平民窟,串着两边陈旧和破碎的历史。只有瑞云楼是个例外,像个提前发迹的爆发户,的角四方,白白胖胖。

武胜门路向北,直抵南河沿路,原是北城之旧城墙位置。武胜门,也是旧城门之一,是余姚县衙联系北边乡镇的主要通道。过南河沿路,有武胜门桥,桥因城门命名。现桥重建于光绪年间,民国二十二年(西元1933年)重修。

桥最高处,有三块荷花石板,东边一块已破碎矣。桥栏杆上原有四只石雕小狮,现只剩一只基座,已看不出狮子的轮廓。有时我经过桥上,会在低低的桥栏杆上坐下来,看一会流水,看一会燕子,看一会武胜门河北面的低矮生活。

旧时,过武胜门桥,便是到了城外。在倭寇横行的明代,或是晚清的太平天国时期,都有城外大户陆续迁至城内以求平安生活。那些留在城外的住户,意味着没有钱财可购置城内房产,意味着失去了城墙和官兵的庇护。现在,还可以感觉得到,过桥后的建筑都比较低矮、粗糙,居住者大多以外来民工为主。

桥的南侧,门牌是“武胜门路”。过桥后,门牌是“武胜门桥后”。武胜门桥下,是武胜门河,也是旧时护城河,或者说濠沟。河通姚江,沉浮着细密浮萍、生活垃圾。几天前,我在桥栏杆上坐时,还看到一个橙色的乒乓球,十分醒目。

平民窟

过武胜门桥后,是一大片真正意义的平民窟。将近一平方公里的方圆之内,住着天南海北的外来打工者。原有的住户都购置了光鲜的小区住宅,搬了出去。

因此,弄堂两边堆满了垃圾,阴沟也无人疏通,溢出,散发特别的臭味——印象深刻,换句话说,烧成灰也闻得出。原有的,城镇居民的整洁、闲适、精制的生活已经看不到了。这些来自祖国各地的平民兄弟,在给这个城市带来高楼大厦和民企劳动力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少坏习惯,带来了这一平方公里的荒凉。要期待改观,也许要等到他们的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

甬沪铁路,像一枚钢铁利器贯穿了整个平民窟。铁路南边,为“武胜门桥后”。铁路北首,是“铁路后楼家”。可这两者有很多相像之处,比如两个平民窟的最南端都有一个简陋公厕,比如建筑的营制和破旧程度,比如杂乱的方言,比如眉角间抹着一丝愁意的异乡男女。

我猜想着,这动力机车的钢铁撞击,和漫长凄厉的汽笛,是否像一枚骨刺,梗在他们的黄昏。骨刺会越长越大,带来越来越多的疼痛。黄昏越来越低,他们热爱串门。弄堂里挤满了穿着皱巴巴的沙滩裤和T恤衫的劳动者。我侧着身子,在他们中间穿行,偶尔也停下来打量一下他们的简陋生活。

我只是个过客。是的。在这个城市,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之后,我仍是个过客。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

舜北

“铁路后楼家”,与“舜北新村”相衔接。所谓新村,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的回家线路,通常是武胜门路、武门桥、武胜门桥后、铁路后楼家、舜北新村、体育场路,过电力桥,然后抵达钢铁腥气弥漫的五金城。

进入舜北新村,似乎就换了个世界。整洁、秩序重又回到了眼前。然后是体育场路,两边的夜宵摊一家挨着一家,赤膊的人,浓妆淡抹的人,觥酬交错,猜拳斗酒。我对这样的环境,没什么恶感。生活就这样,如果让我也坐在他们中间,粗野狂放一回,醉上一回,也未尚不可。

沿体育场路向东走,便是舜北广场。我对它的草木、灯光、曲径的熟悉程度,如同熟悉自己身上的眼耳鼻舌。我热爱那里的草坪、银杏和樟树,热爱那里的雨水,热爱那里低低的灯光,热爱那里的幽暗和寂静。回家途中,我会在广场门口的银杏树下稍坐片刻,仰头看看它的叶子,看看叶子上的云朵。银杏的叶子细碎,像小手,像牙齿,偶尔心中会有恨恨的感觉。

即使我回到五金城的家后,换上了衣裤,还是要回来的。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昆虫,在广场上兜圈走。有时错觉,这一双拎过泥水桶,握过几年煤锨和钢钎的粗手,轻巧透明起来,拂着两边的植物枝叶,哗啦哗啦。通常我要走上十二圈,跑步两圈。这是今年以来的事,健康着,运动着,流汗着,这样的好处真是令人吃惊。

在我的感官中,广场的幽暗和寂静气息,类似于《神秘园》的渺远、婉转、通体清凉,适合那些疲倦的身体和疲倦的灵魂。我喜欢沿着曲径剧烈运动,喜欢坐在长椅上静静地读书、抽烟。广场北面是体育馆,馆顶像一片覆盖的瓦片,像一只下垂的眼皮。无穷的暮色,就从它的眼皮底下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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