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
发布: 2009-7-02 22:58 | 作者: 朱树
苏轼万万没有想到他的那些直言谈想，忠君爱国的心声，会成为诽谤朝政，十恶不赦的罪证？他面对掷在他脚下的“凿凿罪证”喟然长叹。《吴中田妇叹》，不过是把生活中的实事，江南农村遭到天灾人祸的惨像如实地描绘出来罢了：淫雨连旬，稻田尽淹……但水灾带来的灾害远不及新法的弊病来得严重，迫使这位农妇“卖牛纳税拆屋炊”、“官今要钱不要米”、“不如却作河伯妇”。是的，他在《寄刘孝权》这首诗中是不满于削减衙门公使钱的“变法”的。所谓“公廚十日不生烟”，至少是自己知州衙门里的写照吧。倘使说新法实行之初，还有抑豪强、止特权、修武备的一面，这也是他从前在策论中提出的；那么到而今，不少“良法”都名存实亡、适得其反，成为扰民的工具罢了。反省起来，他在这些“谤诗”里所犯的反对新法的罪行，还不及他从前上书皇帝中的严重呢。而那回惹祸，龙颜不过一怒；然而，今日落在这些“新进”手里，就罪大恶极、天地难容了。
是呵，他们容不得我苏轼，不然为何要无中生有、小题大做、穷追不放、置人于死地呢？就连《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也被作为定案的铁证。这还是6年前自己在杭州任上观潮时的兴会之作，其中一首写道：
吴儿生长狎涛渊，
冒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
应教斥卤变桑田。
这首绝句明明是批评弄潮小儿，贪图官府彩礼而轻率地跃入江潮，以至溺死的愚昧悲剧。3、4两句则是宣扬朝廷颁布的禁止弄潮的新旨旨意：东海龙王如果领会陛下的圣旨，那么应该把沧海变为桑田让弄潮儿耕种自食、得其所哉呀。这个舒亶却故意混淆视听、指鹿为马，定要诬陷他是攻击“陛下兴水利”、“指斥乘舆”……诸如此类的罪名不一而足。蔡确、王禹玉之辈见时机已到，也粉墨登场，指责他在《檜》诗里，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两句，是否定“陛下飞龙在天”，而反求地下之蛰龙！
苏轼自知生还无日、死当临头，只得赶在大限之前，写绝命书留给前来和他诀别的胞弟子由。掷笔之后，他又长吁短叹、义愤填膺，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的死太无价值了，比鸿毛还轻！少年时的一件事突现眼前：有一次，母亲给他讲《后汉书》里东汉名士范滂反对宦官专权误国、舍身成仁的英勇雄事迹。汉灵帝建宁二年，宦官四面罗织，大诛党人；范滂挺身而出，赴难就义；范母高风亮节，感动生死。临别时，范母赠言：“今天，你能与李（膺）、杜（密）齐名，我死亦何悢！人既要令名，复求长寿，二者岂可兼得？”范滂跪而受教，再拜诀别……讲到这儿，苏轼母子一样感同深受、激动不已，他向母亲发誓：“发奋勉励我自有当世之志，儿一定以范滂为楷模，生，有澄清天下之志；死，有扬善伐恶之举！”
谁知而今壮志未酬、荣名未显，却默默无闻地屈死在几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整人为己任、以误国为能事的姦臣酷吏手里？转而一想，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忠良贤士难展鹏举、含寃遭屈呢：屈原、贾谊、李广、晁错、范滂、嵇康、孔明、夏侯宏、祖逖、陆贽……他苏轼算得了什么呢？还是祸福由它，任其自然，死是生，生是梦。他索性双目一闭，任涛而去……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既没有葬身鱼腹， 也没有勾入地狱；而是泛舟江心，吟风弄月，清风徐来，凉波醒人。原来是太后陈情、元老解救，皇恩浩荡，从轻发落，一场大祸就此冰消雪融。他贬谪黄州，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故旧们祝福他再生有幸、至亲们告诫他祸从口出、新交们不平他寃狱之事、豪士们慨叹他流徙谪居。他却做诗自嘲、不改本色、一笑了之。他劫后余生，来到这鱼美笋鲜、如此胜景的好地方来，还有什么不知足？至于挂名的官衔也好、不得参政也好；“无官一身轻”，他不是正好利用这闲暇，扁舟草履、放浪山水、洗笔磨墨、写诗作画吗？他在罪官之列，经济拮据，囊袋空空，一家20余口生活困顿，常常有匮乏之急。贫，贫则节俭，他每逢初一取出4500钱，分作30块，悬挂梁头，每日以画叉挑取一块，即日用不过150钱。穷，穷则思变，他便搬到城外黄泥坡去，披荆斩棘、搭屋画壁，堂名“雪堂”，自号“东坡居士”；又带领全家在东坡开垦荒地50余亩。春种稻麦、秋收栆栗，自食其力，其乐无穷；綠水绕堂，春风拂面，真是名副其实的居士呀！忧来，他手抄《金刚经》，兴来，抒写《论语说》。他时和开酒店的潘大临、卖葯的郭遘、无业游民古道耕，结伴同行、寻芳畅饮；时而竹杖芒鞋、吟啸徐行，风雨不怕；时而托事以讽，写信给知交、鄂州知州朱寿昌，要他革除地方上的弊病恶习；时而往返百里外的歧亭，和一代豪杰、隐士陈慥谈古论今，抒发豪情，忆往昔峥嵘岁月、叹今朝蹉跎年华。
他踏遍了黄州的山山水水，唱彻了黄州的一草一木。自然，游得最勤、咏得最多的还是赤壁。
赤壁，不仅是形胜观赏之地，更是一处闻名遐迩的古迹，它是和历史上著名的赤壁大战联在一起的。据说当年孙、刘两家就在这儿大败曹操。他对于这段掌故熟稔于心、了然于掌。东汉建安十三年春，即847年前，曹操挟天子号令诸侯，击吕布、败袁术、破袁绍、灭韓遂、征乌桓，削平群雄、一统北方之后，气焰如炽、威灵显赫。是时，他以功业彪炳、靖忠汉室，被汉献帝拜为丞相。 他更是师出有名、征伐南天、图霸中国。他横槊则风雷激荡，挥鞭则云水怒腾。同年7月，南征刘表、西败刘备；刘表病死、刘琮乞降、荆州失守、江陵陷落。曹操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亲率马歩水军25万，号称80万大军，攻伐孙权。水陆并进、双管齐下，旌旗蔽空、舳舮橫江。江东上下，一时闻风丧胆，嘈嘈切切：“拒之则以卵击石，降之则可保完璧。”文臣言降、武将怯战，连前朝元老、谋士领袖张昭也力陈投降为万全之策。孙权如火燃眉、如沸烫蚁。大厦将倾，千钧一发，前部都督周瑜、赞军校尉鲁肃舌战羣儒、力排众议、痛斥屈膝、雄辩抵抗。他们或侃侃而谈、或激将之法，一练兵鄱阳、一出使当阳。率联军有5万、与刘备结同心、倚孔明之良策、用黄盖之巧计。草船箭飞，吴兵火攻，风助火势，火仗风威，一瞬间，烈焰冲天、洪炉煮海，石壁烧得通红、江面如坠十日。一千里锁江巨舰、几十万排山雄兵，顷刻成了死鱼烂鱉、污泥浊水。一蛇吞象，就此成了三足鼎立……
想不到仰慕已久的名胜就在这咫尺之地，他不是又一次因祸得褔，好时时拜访、常常凭吊吗？
赤壁坐落在城西北，长江之滨。他无论是春花秋月、晨昏晴阴，无论是迎朋送友、独酌抒写，总喜欢上这儿来。或者攀危履岩、登临鸟瞰；或者击波泝流、任其摇荡。飘飘然有一种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极乐感；陶陶然有一股壮思逸飞、淋漓酣畅的写意。但不知为什么在滿足中隐隐然有点不滿足；在兴致中潜潜然有点儿失落感。它是什么？又是为什么？这似乎很清楚，，却又变得模糊，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扑朔迷离、不可捉摸。
浪花飞溅，涛声轰鸣，把他从昏暗的海底抛上险峻的山顶。大江壮观、赤壁伟举，使他惊心动魄、震聋发瞆、豁然开朗：出狱后的旷达也好，在黄州的快意于诗文也好，其实都不是他的本性、他的心愿；就像细雨平湖、烟岚春山，不是赤壁的英雄本色呵！在旁人看来，他，东坡先生能超然物外、清静无为，连其友人也艳羡他这位高人隐士、骚人墨客，福份非浅、得其所哉。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帖苦药，苦中作乐，难以言说。他们不知道他的头上张着无形的罗网、他的周围设着有形的陷阱，他动一发而牵京师、他走百歩而系人眼……就拿人家贊賞他的创作来说，多则多兮，但究竟有些什么呢？无非是随笔、小品、题跋之类的东西，再也没有那种洋洋宏论、洒洒伟文；在他一向惨淡经营、呕心沥血的诗词上，也不过是风花雪月、邀游寻芳之类的雕虫小技罢了。当年在密州任上，那种刚劲排宕的雄调，如今已寂然不见，就连他并不喜欢驰骋角逐的婉约派词上，他也再写不出：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这样哀感顽艳、沉郁清婉的歌词来了。退一步讲，他不是时常歌咏赤壁吗？但扪心自问、深自反省，他的所有那些与赤壁有关的，究竟有几首是他平生得意、道出他心中块垒的佳作呢？！
而今，他终于看到了赤壁的本来面目，而赤壁也掀起了压在他心底的一股豪情。是呀，自古以来的风流人物，随着滚滚东流的江水消逝在天边。惟有三国时代的英雄豪杰仍在这儿进行着那场气壮山河、惊天动地的鏖战：曹孟德橫槊赋诗、不可一世；孙仲谋斩案断降、胸有成竹；刘玄德联袂抗曹、忠而见信；鲁子敬奔走结好、赴汤蹈火；诸葛亮神机妙算、纵横捭阖；黄公覆身先士卒、建策火攻……英雄如云、将才济济。
在这千军万马之中、战鼓号角声里，踏浪而来的一位白面儒将是谁：头戴纶巾、手摇羽扇、雄姿英发、风流倜傥？呵，他就是赤壁之战的第一位英雄、东吴大都督周公瑾！
“公瑾，公瑾，请受鄙人苏子瞻一拜。将军少年英丽，美誉周郎，就被授予建威中郎将，又与国色天香的小乔结成伉俪，真乃英雄美人、人间良俦。将军在狂澜既倒之际、百川东奔之时，奋起力挽、纵身屏障。你言议则，如天风海雨；运筹则，如大匠运斤；指挥则，如闲庭信步；出击则，如龙腾虎跃。在谈笑风生之中、挥手云涌之间，曹操的一腔野心、半世霸业灰飞烟灭、零落成泥。
“公瑾，公瑾，在战火光中、凯旋声里，我仿佛瞧见大宋国朝的两个强敌辽与西夏，也在你的马蹄下覆没，不，是在我的弓箭下灭亡……呵，这在我却是场幻梦！站在你面前的鄙人是多么自惭形秽、穷途落魄：想当年苏某颇为自负，‘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心志，只落得早生华发、一袭青衫、两行热泪、三重心事、四面楚歌！鄙人只能忍看强虜横行、朝廷屈膝、国耻重重、民瘼累累……
“公瑾，公瑾，你一定会笑我吧？笑我多愁善感、功名未就、事业未成、老之将至、前途茫茫？你笑吧，笑吧，笑得我泪水滚滚、衣襟湿透；笑得那群雄冷彻心肠、叹息而去；笑得那风涛偃旗息鼓、雪浪垂首低回；笑得那婵娟推窗俯瞰、吴刚捧酒待客。我举杯邀明月，起舞弄清影；休管它似梦非梦、无为有为。把栏干拍遍、醉眼乜斜……
“公瑾！公瑾！你在何处？呵，唯有江上明月、霄汉波光、危岩独立！我星驰电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