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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有个“七九八”

发布: 2008-8-01 08:11 | 作者: 范迁



在北京待了三天,去了趟天安门,广场怎么变得这么小了,几十对新婚夫妇在纪念堂前拍照留影,毛主席老人家在天之灵笑咪咪地瞅着。满城的起重机和半成品房子,老太太们排了队在水泥搅拌机的空隙中甩手踢脚打太极拳。蛋形的歌剧院奇丑无比,设计者没被拖出去枪毙真是要感谢上帝。四月底气温已接近三十度了,人流车流像热锅上的蚂蚁。灰扑扑的前门像拖辫子的阿Q混在西装笔挺的公子哥儿之间。青砖胡同没有了,市井之气依然蓬勃,闲汉们蹲在金水桥上抽烟吐痰抠脚丫子,大姑娘嘬圆了嘴唇状似亲吻冰糖葫芦,光瓢脑壳老头迈着悠闲的八字步,牵了哈巴狗在中南海门口嘘嘘,的哥载客看菜吃饭一副居高临下之态,大嗓门的板寸们在饭馆里闹酒吵架,北京爷们该干啥还干啥。 

  逛琉璃厂,一进门就被油光水滑的贩子盯上;大哥去我那看看吧,都是祖上传下的,什么都有,名人字画珠宝古玩明清家具大内秘藏小脚鞋子民国夜壶。天花乱坠地就差说故宫是他家开的,只是听说北京人家里真有几件货色的都是太监出身。一圈转下来,唐宋元明清满眼的塑光料气,你随便拿起一件东西,店主就凑过来:“您大叔真懂货,这件玩意儿今早才放上架的,宋朝道光年代,昨晌才从乡下收上来的。咋,咱给个好价钱……” 

  逛琉璃厂的唯一收获是两个时辰之间,从大哥升级到大叔,走之前还非常荣幸地升到大爷。 

  除了板寸,口水火锅,丫头片子和冰糖葫芦,北京还有什么呢?人家非常自豪地告诉我有个“七九八”,一个破工厂改成的艺术中心,东方的苏活(SOHO),里面的头儿脑儿已经打通隧道到克利斯第苏富比佳士得荣宝斋 ……卖的钱就老鼻子了。 

  对应之物,啊,对应之物。世界接轨了不是?喂,脚底下的国家,你有的我要有,你没有的我也要有。苏活不就是一排破房子吗?咱北京哪儿找不出来?问题是破房子里得有几个会涂涂抹抹的,这好办,北京有的是混不溜秋的二百五,哪个胡同混混是没有个性的?先养上三个月的长发,留两根老鼠胡子,衣服呢先擦笔后上身,手腕上再挂几串西藏的佛珠,你能说他不是艺术家?画?你看不上是你不懂,人家都卖六位数了。 

  谁说现代通讯发达?说来说去还是那件新衣服。纽约二十年前的黄花,被毕恭毕敬地奉在天坛佛前,众人磕头如捣蒜:我佛慈悲,光给“名”还有点不够,送佛送到西天,救人还得救成个大款,最好把“利”一块施舍了吧。 

  我知道这篇文章很难写了,一部份责任在本人身上,穷酸文人,看不得人家碗里吃好的。另一部份在这二茬子苏活身上,二十年前的喇叭裤、花衬衫,阿飞们穿着在大街上仰首阔步,盼着背后传来一声喝采口哨? 

  出租车下来,左边是水泥房子,右边也是水泥房子,低头看脚下是水泥路面,抬头看顶上是水泥色的天空。墙上有涂鸦,转角有茅房,路口有横七竖八的牌子指出画廊所在。人世似丛林,艺术如猛兽,咱就去瞧瞧这动物园养了什么稀罕飞禽走兽吧。 

画   廊

  画廊是做生意的地方,脸也该洗一把出来见人,所以小院门前堆满乱石碎瓦,进门却别有洞天。一方院落,全部白色碎石铺地。几枚假山,角落处一株灰褐色枯树,摆出几分日本枯山水之风,可惜树下栓了条狼狗,见人吠吠嗥叫,煞了风景。迎面一排平房,面朝院落的墙全换成大玻璃,走到跟前自动开启,跟街角的快捷便利店似的。进去是全然摩登的室内装潢,空间开阔,线条干净利落,光线从屋顶的天窗均匀地洒进来,地上一尘不染。墙上挂的画作冷淡、灰色、中性,好像随意地在机械制图截了一块下来,仔细地填满颜色(我说是颜色,没说色彩),装了昂贵低调的镜框挂在那儿横眉冷对。坐在玻璃钢桌后的女孩专注在电脑屏幕上,肤色如莹,秀发如瀑,见人进来只是眼皮往上抬了二毫米,一句话没有。可惜了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儿,被关在在冷冰冰的墙后,如玫瑰枯萎在铁皮箱里。 

  隔壁是个更大的院落,门前摆放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老人头像雕塑,狞笑的脸生满黄锈。我一直会对孤零零的一个头像产生困惑,正谓中国人说的“首级”,身体离开了脑袋什么也不是,脑袋离开了身体却成为自在之物,特征、表情,一样不少。走进门却给了我完全相反的当头棒喝,十来座无头的庞大身躯,裹着笔挺的中山装,那个拍手的姿势是熟悉的,曾是一个时代的象征。 

  从“星星画展”伊始,北京一直是政治波普的老字号,就像土特产山楂条和茯苓糕一样。从王克平、马德森、王广义数至今日张晓刚、方力钧,艺术家无不长着艺术的脑袋兼拖了一根政治的尾巴,一个不小心踩到那条尾巴脑袋里就灵感泉涌。政治这东西像北京早点铺子里的豆汁一样,喝惯的非如此不过瘾,喝不惯的人一闻就掉头而去。我实在看不出来政治中除了悲剧性的结果之外,还有多少美学的成分可供造型艺术家来倒腾。法国画家大卫的《马勒之死》是我记忆中少数几幅政治题材之一,但大卫还是着重了空间的营造和色彩的处理,在造型的范围之内,一幅盈尺小画比我眼前的庞然大物更具有雕塑感。绘画感和雕塑感是传世作品的要素,而政治变迁不是。 

  有个画廊在展观念作品,作者用报纸剪开叠成细长条,再如麻花辫似地编起来,再织成挂毯、球体、蜂巢之类的作品,跟谷文达的月经带装置和人发挂毯异曲同工。为什么选择人发而不是选择狗毛,为什么是月经带而不是擦腚纸,所有要说的故事都隐含在内,观众的脑子得操练一下,才能明白这转弯抹角的意思。接下去是大量的、超出一般人所能的枯燥手工作业,以保证这个观念的难以模仿性。再下来就是成形阶段,经过特殊处理的材料可以下锅了,清蒸白煮红烧酱爆看创作者的手艺,观者有无胃口就难说了。 

  本人是不吃新式料理的,离去之前,一个念头闪过;这画廊的空间不错,可惜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逛到一处正举行开幕展的画廊前,身穿唐装的男女招待手持托盘,叉烧包火腿肠老婆饼扬州烧卖。另一边桌上是啤酒汽水酸奶矿泉水,只有几个背旅行背囊的外国鬼子在那儿大吃嗟来之食,中国人一个个背着手,拧紧了眉头在画前若有所思。墙上挂的是很猖狂的大画,女人和骷髅并列在一起,视觉上的新“警世通言”,只是桃红翠绿肉欲充溢,令人想起跳大神的巫婆。 

  最后一个画廊的走廊上满地积水,进门空无一人,大厅里展出的是个“废墟”系列,一幅幅两米见方的大画,用浓烈灰暗的调子描绘了城市的废墟,工厂的废墟,民居的废墟。残砖断瓦遍地,水管电缆如扯出的肠脏纠缠成一团,烟囱水塔如史前动物残骸,天光如晦,狼烟四突,一派末日景色。这废墟可不是让人凭吊的,更不会长存于世,这景色只是历史残光剩影,很快就会被翻过去,空间会被清理出来,新的建筑物会覆盖曾是废墟的地面…… 

  这个画廊晚上都不用锁门,北京人不喜欢废墟,有个圆明园装门面够了。 

工 作 室

  更多的是小型工作室,一大排以前的厂房被分割开来,租给艺术家们自生自灭。走进一条昏暗的甬道,两边如蜂巢似的都是工作室。艺术家照例长发披肩,抽着烟,若有所思地盯着画架上的画作。见人进来,搁下手中画笔,并不招呼寒暄,只是用目光跟踪着,傲然中又蕴含着期待。 

  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做艺术家都面临同样的困境——怎么养活自己?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画成陈逸飞或张晓刚的。这里无关水平高低画好画坏,个人境遇不同罢了,饭还是要吃的,房租一个月也少不得,上网手机抽烟喝酒打的泡妞都是正常开销,再来个派对生日送礼人情份子,中国人的面子总是要的。钱从哪里来?买画的人就那几个,有眼光的占不到百分之五。放下身段去迎合庸众的口味却心有不甘,像史宾诺沙一生磨镜片坚持写哲学著作又太亏待自己的天分,两难啊两难。 

  心里也知道走进来的人十个有十个是不会买画的,穷人不买有钱人更不买,买画是金字塔顶端的那个尖尖,排在娘子儿子房子车子后面,还排在保险股票珠宝古玩后面。偶尔有人想附庸一下风雅,买下的也是这条甬道里最不堪入目的那个家伙的画。郁闷啊郁闷,老天爷真喜欢开人玩笑。长久以往不禁怀疑起来;是否真的上错了贼船?不会吧,学堂里老师说过你这家伙有才气。现在看来才气如脚气,不注意卫生人人都会有一点。现在也说不得了,看来才气远没运气重要,卖出画去才是硬道理。 

  这个世界上当真有热爱艺术的人吗?愿意节衣缩食来买一个默默无名画家的画吗?要弄清这个问题先要了解“画”究竟是什么?值得不值得为之付出金钱和关注?画首先是墙上的一件装饰,既然是装饰,那可有可无的性质也就不辨自明。其次,画是个人的人格、姿态、蕴藉、宣泄,其中有一点竞技的成分。好,自从人性被解放之后就在这世界上挤得满满地,大家又奉行“他人即地狱”这个绝对真理,凭什么我要接受他人的个性、人格、姿态?他又不是毕卡索。人家老毕女儿的大便涂在纸板上都能卖个好价钱。 

  话差不多说到题上了;好价钱。买画的人不是没有,但是付出是盼望回报的,就像买原始股一样,希望翻跟斗,希望一口吃成个胖子,希望一本万利,希望……还希望什么,也许希望艺术家出了名之后早死。 

  刻薄吗?残酷吗?你不是要吃饭吗?吃饭这词多多少少归入经济规律,而经济规律就是那么刻薄和残酷。纽约的格林威治的艺术家就是像条狗似的被经济规律一脚踢到苏活,苏活的艺术家又像一条狗似的被踢到东村,到了东村还是避免不了被一脚踢走的命运,布鲁克林、哈林…… 

  悲哀吗?倒不必。这个世界上我们所见到的任何现象都是“选择”的结果,你走进这个门就被清楚地告知:受穷、挨饿、被排斥、孤独、冷遇、白眼、失望,是做艺术家的必经之路。天平的另一端盛着名望、成功、富有。虽然可望不可及,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做“不可为而为之”吗? 

  我们在一个小画廊里探头探脑,后面是工作室。问画廊里的一个年轻人能不能进去看看?年轻人非常爽气,带我们穿过放满半成品的天井,来到后面的工作室。年轻人姓吴,是浙江温州附近的人,这工作室是他和他哥哥一块租下的,很多年了,所以租金还能负担。哥哥是中央美院的毕业生,做雕塑,他画画。工作室是以前的锅炉车间改造而成的,天花板呈半圆形,镶有一排天窗。画室的中央有个两尺深的水池子,大概是以前锅炉房放水的地方,现在小吴哥俩因地制宜,在池子里放养了几十条锦鲤,观之别具一格。 

  在看过沿墙摆放得密密麻麻的雕塑和绘画后,年轻人招呼我们喝茶,在画室一隅的沙发上坐下。说起多年来在北京的生活,小吴环顾一下画室,墙上挂着他画的各种各样的大阿福,说这样已经很满足了,能有个地方画画,有饭吃,至于将来的前景会怎么样就不能多去作想了。问他画大阿福是否从市场着眼?小吴沉吟了一阵说,现在不管你画什么题材都打动不了买家,人们的眼光变得刁钻,不易讨好,说到底还是金钱的观念起主导作用;买了画希望升值,所以有名画家的画越卖越贵,无名的画家无人问津。好在他哥哥从中央美院毕业,关系众多,有时会接些重要的订货。在北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成千上万的艺术家涌进北京,这儿毕竟是搞艺术的首善之区,混到他们这个样子已经不容易了。 

  “七九八”里画廊、工作室大概有几百个。看画廊是件很累的事,既费眼睛又费脑筋兼费腿劲,在国外很多艺术评论家都是退休的摔跤选手出身。那开在四楼五楼的画廊就不去了吧,反正很多画廊一把铁将军锁门。艺术家们也不会窝在画室里守株待兔,到了四点钟就跟鞋匠收摊似的,一面赶客人一面打电话约晚上的饭局,再晚点一块去三里屯酒吧嗅蜜,和小妞儿吹一吹今天画廊里来了德国文化部长瑞典皇家学院主席模里西斯总统洛克菲勒财团,有何不可?反正北京现在还没把吹牛纳入缴税范围。 

  搞艺术是件热闹的事,扎个堆拉个场子赚几声吆喝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在天桥卖艺都说是祖传功夫千里扬名万里飘香只不过明珠暗投时不我予迫不得已。跑江湖的嘴上功夫了得,暗里也明白自己到底有几把刷子。如今“七九八” 的刷子不可同日而语,几百把刷子一字摆开,上下飞舞,纵横睥睨,桃红柳绿地描绘一幅幅场景图画,煞是好看。 

  心中有佛见佛,心中无佛见鬼。 

〔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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