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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嫂子的脸(下)

发布: 2008-8-01 07:48 | 作者: 刘荒田



这一年,四嫂子的儿子入了美国籍。拿到护照后,作的头一桩事,是回老家找对象。故乡的女孩子蜂拥而来,教年轻人眼花缭乱。最后挑选了一个姿色中等,胜在性情柔顺,对长辈长于逆来顺受的女子,登记结婚。8个月后,女子拿到签证,即将飞赴旧金山。 

  正当四嫂子为了安顿新婚的儿子和媳妇伤脑筋,儿子已经作主,在日落区买下了房子。头款4万5千,是母子俩这么多年从牙缝里省下的血汗钱。新居有两个卧室,敞亮的客厅,楼下是车房,和阴暗狭窄的唐人街公寓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四嫂子兴冲冲地坐上儿子的小货车,到郊外去逛家具店,为儿子的洞房置办床和衣柜。这时,对儿子的婚事没有出过一点力、一块钱的阿全,却频繁地出现。有一回,还提出陪母子去买床铺,进了家具店。母子看好了弹簧床,儿子正要掏出信用卡付款,阿全抢过帐单,说:“我这当爸的,该送点礼嘛!” 到付款时,寒酸的阿全更教母子目瞪口呆——他一买就是两张双人床! 

  四嫂子在旁边看着,没说一句话。儿子和售货员商定送货日期,一家三口走出家具店,回到车上,开始时大伙说说笑笑,忽然,四嫂子毫无来由地嚎啕大哭,越哭越欢。开车的儿子纳闷地问:“怎么?给什么烦着啦?”阿全心知肚明,低头不语,每隔一阵就给妻子递去一块纸巾,把湿漉漉的那块从她手里拿走。车子开到新居门口,车座下面的纸巾堆成了小山。 

  次日晚上,四嫂子给我来了电话,一说就是3个小时。我比她小,只是乡亲,而不是朋友,平时除了有事,并不通电话。唯独今天,她和我这般推心置腹。原来,阿全已经决定离开菲律宾女人,回到四嫂子身边。究竟是因为四嫂子住上新房子,阿全才结束那边的同居;还是碰巧?阿全说,早就打算回来了,这边有发妻,有儿子媳妇,何苦还和连语言都不通的“番婆”耗下去? 

  同乡会的人另有说法:菲律宾女人这些年,看阿全日逐老下去,无论收入还是性能力,都在走下坡,想甩掉他,三天两头找岔子吵架。阿全早就要走,可是不但面子上挂不住,回到四嫂子那儿,连住处也没有,总不能和儿子同一个卧室吧?现在妻子儿子有了房子,局面大为改观,他便放胆和菲律宾女人干了一仗,把为期10多年的关系结束掉。菲律宾女人也干脆,所提的条件仅仅是,阿全退回1000美元,那是刚刚合伙租赁公寓时买家具所花的钱,阿全一直欠着该出的一半,现在得“埋单”了。 

  阿全没这个钱,偷偷和儿子商量,儿子说钱都归母亲掌握,阿全找四嫂子谈了,四嫂子先不给钱,关上房门,把负心汉从头到脚数落了足足一个上午,声泪俱下,痛快淋漓,倒光了10多年的苦水以后,四嫂子拉开抽屉,把早已准备好的钱塞给阿全。然后,四嫂子进洗手间,把泪脸仔细洗过,重新敷粉打扮,换一身平日见客才穿的衣服。走出来,仔细给阿全整好领带,擦亮皮鞋。两口子收拾停当了,四嫂子激昂地宣布:“到‘一乐也’餐馆吃晚饭!”三口人往餐馆走,儿子殿后,夫妻在前,四嫂子给丈夫下命令:今天,你来挽我的手。阿全迟疑了一下,乖乖照办。 

  在电话里,四嫂子兴致勃勃地倾诉着,我不必作出回应,只要适时地加上 “是”、“对”、“哗”、“难得”一类感叹词或赞语,她需要的仅仅是听众。我所以有此荣宠,不是因为两家三代人的交情,而是因为在这里,新老移民们都忙于“自扫门前雪”,缺少听别人细说心事的闲情逸致。她的诉说不脱乡下半文盲妇女的琐碎俚俗,过分直截的因果报应论,小家子气十足的得意,我听她絮絮叨叨地说阿全怎么向她认错,怎么咬破中指尖,写血书发誓,和菲律宾女人一刀两断,她开头怎么伤心,后来怎么心软,把阿全接了回来。到最后,我也动了感情,说:“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四嫂子的儿子阿纯的婚礼,我和妻子参加了。妻子一早就过去帮忙,张罗里外,算是报答四嫂子以及她的婆婆当年替我家当保姆和帮佣的恩典。这婚礼,和唐人街酒楼上以“吃”为主轴的并不相同,四嫂子以“在乡下已经请了客 ”为理由,只摆了象征性的喜酒,被邀请的客人,只限于最亲近的10来位。我们夫妻算是难得的例外,原因是多方面的,远的是给“前东家”的后代足够的面子,近的是为了酬谢我这个听她的电话倾诉多达数十小时的“义务心理辅导员”。 

  宴开两桌,在刚刚搬进去的新居。乔迁之喜加上新翁之庆,阿全腰杆挺直,跑里跑外,四嫂子那张粉般细嫩的脸蛋上,流溢着从来没见过的喜气,加上在夫婿面前有意无意地泄漏出来的风情,足足年轻了15岁。女人的容颜居然能这般神速地变换,怎能不叹为观止? 

  宴席上,菜是平常的菜。为了省功夫,除了鸡丝银耳汤,别的都是从糕粉店现买的。倒是拜堂的仪式叫旁观者印象深刻。只见穿崭新西装的阿全把戴上所有首饰的四嫂子,端坐在客厅。背后的粉墙上,两旁贴喜联“百年好合”、 “龙凤呈祥”,正中一个大大的双喜。时差还没倒过来的新娘子,在新郎带领下,向着父母亲大人响亮地叩了三个头。接着,新娘子给公公婆婆奉茶。阿全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足有半两重的金元宝,放在茶盘上,作为给新媳妇的礼物,多么慷慨的公公!事后同乡会的父老都传开这桩佳话,自然也有说风凉话的: “阿全代人加工金器,刮的硬是不少嘛。” 

  不过,外人难以晓得,四嫂子为了说服新潮的媳妇和儿子给阿全行跪拜大礼,费了多少唇舌。新娘子起初坚决不肯,什么年代了,还兴叩头的?四嫂子面对着昨天才见上面的媳妇,竟没来由地大哭。哭不过瘾,使劲捶心口,哀哀地说:“我好命苦啊,好冤啊!”新媳妇懵了,压根儿不明白上一代盘根错节的故事。在新郎的暗示下,说:“得了得了,不叩头天要塌啦,叩吧叩吧!” 

  我是冷静的旁观者,新人行礼时,站在靠门一侧。我最感兴趣的是四嫂子的脸,今天的脂粉特别浓,差点赶得上粤剧舞台上的佳人。当然,今天的主角并非新婚的一对,而是她。她呢,最在乎的是阿全,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对老公的温柔似地。她坐得好好的,忽然站起来,替阿全抻抻上衣的衣摆,要不就理理阿全脑门上有点乱的白发。阿全的金元宝在新媳妇的茶盘上咣地响了一下,四嫂子被触动了天大的心事,站起来,拿手帕捂着脸,疾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阿全坐得很不自在,也进去了。10分钟后,四嫂子眼睛变得象红色泡泡糖,可是脸上更白了。阿全扶着她的腰走出来。四嫂子一脸是笑:“都饿了吧?大家请入席,吃顿便饭。” 

  阿全和四嫂子破镜重圆至今,已经10年了。托翁说得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同。”四嫂子和阿全,这些年月该是相当美满的,证明之一是四嫂子再也没有给我来过电话。想起往昔她动不动说上两三个小时,使我颇生出“秋后捐扇”的感慨;更难见上面。我只从惯常在同乡会里打麻将的乡亲那里打听到,在四嫂子怂恿下,阿全竞选“刘姓同乡会”的主席,为了拉票,四嫂子好几次掏腰包,请乡亲上茶楼,果然使阿全顺利当选。 

  好些乡亲纳闷着,以四嫂子的精明,干么卖力去替丈夫活动这样的位置?稍知内情的,都晓得这样的规矩,同乡会的头头,并没油水可捞。同乡会不是没有收入,房产的租金,麻将台的抽头,每年会员们为祭祖而交纳的会费,拢起来有十万块。可是钱和帐目有专人管着,有董事会定期检查。每两年改选一次的主席,可插不上手。不但如此,主席这位子,还是“正月初一的‘福’字 ——倒贴”,每年春天,头头们照例到美国和加拿大好些大城市的同乡会去“ 垦亲”,机票和吃住虽能报销,但到了彼地拜祭同一祖宗,主席所敬奉的香油钱,却是自己出的血,而且不能少,动不动是二百三百。所以,唐人街约定俗成的规矩是:这等“荣誉职位”天然地是属于有钱兼有闲的老人。人家在郊外开餐馆30年,“上岸”了,退休后无所事事,权且竞选个“主席”的名衔,以补回一辈子“藉藉无名”的遗憾。他们上任后,不必说到外地去作礼节性互访,平日午间例不可缺的“咖啡时间”,大群元老在茶餐厅吃喝,主席也是理所当然的买单人。然而,阿全并没多少钱,退休后的社会安全金有限。匪夷所思的是,四嫂子在车衣厂宁可额外多熬钟点,为了车一件衣服多上3分钱的工钱,和管工吵个脸红耳赤,也要丈夫上任。她图的是什么?风光!她从此不是车衣工了,是“主席夫人”! 

  有一回,我终于领教了这位“夫人”的气派。那是午间,我在唐人街上闲逛。好几位女士迎面走来,都一把年纪了,共同的特征是更年期后不可规避的丰满。好在,但凡有身份的,总得发点儿福才陪衬出尊贵来。瘦得象模特儿,尽管养男人的眼,却是福薄之相。她们都穿戴得十分鲜亮,一色的小凤仙装,桃红翠绿,紧束的腰肢下,硕大的屁股触目惊心。她们嘻嘻哈哈,旁若无人,毫无疑问,都是功成名就的、或者丈夫功成名就的人物。其中,有我的四嫂子。我不能不惊讶地盯着这位主席夫人,连说:“多时不见,更年轻,更活泼了!”四嫂子有点忸怩地说:“去,别笑话长辈,我是没办法,我们要出节目。 ”“什么节目?”“合唱《祭玉河》,快开场了,回见!”四嫂子一扭身子,笑语杂沓远去。我兀自发笑,说:“如今过上幸福生活了。” 

  20分钟后,我在同乡会举行春宴的“会宾楼”前经过,里头飘出唱片伴奏着的合唱:“悲凤侣,玉陨香销。昨是柳媚花娇,今是……”这该是刚才所见的女士们,唱段我知道,来自粤剧《玉河浸女》,男主角祭奠殉情的情侣时所唱。好在,女士们用的是平喉,唱来中规中矩,天赋的嗓子虽不怎么样,但付出每小时12元的代价,聘请广东粤剧界的退休名角来当老师,辛苦调教三个月,效果还是有的。我知道,合唱队里有我的四嫂子,她的胸前一定飘着“ 主席夫人XXX”的燕子尾巴。这位连简谱也不会的农妇,为了在才艺上对得起“夫人”这头衔,为了不使台下贵宾席上那口出自她家、由她全力扶植起来的“侨领”丢脸,她的从头开始,她的知难而上,真够悲壮啊! 

  我忽然想起遥远的往事,那是1969年,我正在乡下当知青,在县里下来的工作队一本正经鼓搅下,我的村庄出现了一桩石破天惊的奇迹——10多位妇女居然在禾堂上跳了一出“忠字舞”。领头的是以泼辣著称的五婶,排第二的是四嫂子,那年头还是30刚出头的少妇。扛着锄头的女人们高唱全走了调的《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舞步是田垌里插秧、田埂上挑粪的“原汁原味”,生硬、突兀,荒诞。好在“土得掉渣”本身具有最丰富的幽默感,汽灯下围观的大伙笑得喘不过气来。此刻,我并没参加同乡会的春宴,但可以想见四嫂子在台上的姿态。 

  我想,无论怎样,四嫂子的脸是值得看,值得写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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