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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嫂子的脸 (上)

发布: 2008-7-25 09:36 | 作者: 刘荒田



  很小的年纪,该是小学五年级吧?自从那一天黄昏时分跟着母亲进村,一个镜头就印进脑海中,40年弹指间,仍旧清晰的是四嫂子的脸:我挑着两个竹箩,把老屋的米糠挑回小镇上的家去。在巷子口,过门不到一年的四嫂子坐在小方凳上,扑上了官粉的大脸盘,白里带青,教我想起鬼戏里的阴惨惨的李慧娘,发髻上蒙上一块毛巾。住在四嫂子对门的华他妈,半蹲在四嫂子跟前,口里咬着麻线的一头,手扯住另一头,往四嫂子的额头和柳叶一般的眉毛四周一捺一捺,华他妈也许下了死劲,连毛根也拔掉了,使得四嫂子的脸脱去粉毛后,泛出血样的殷红。我站在那里看呆了。两个女人有点不好意思,挥手要我走开。这是平生第一次,领略女性在脸上所下的、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功夫。人说童年的经验足以影响终生,从此开始,直到四嫂子和我同步垂垂老去的今天,我每次看到四嫂子,依旧注意她的脸。 

  一张典型的乡下妇人的脸,不算俊俏,但绝不丑,优势在于白皙。南方的酷日,把乡下女子修理得黑不溜秋,但她是罕见的例外;不过,细看就晓得,白,多半出自人工——敷粉。幸而年深日久后,粉渗进了皮肤里层,那白便很牢固,不细看不会察出,她在日头下挥汗如雨地干活时,脸色和刻意打扮过、出现在墟场时有什么不同。四嫂子在个子矮小的南方女子群中,算得高头大马,身板粗阔,但骨盆不阔,从背后看象壮硕的男人。颈项不短,但粗大,仿佛非如此支不起圆嘟嘟的大脸盘似的。颧骨偏高,鼻子却小巧,微微上翘。嘴巴偏大,所以,当年媒婆登门给三婆婆那在香港金铺打工的么儿阿全说亲,描述到学名叫林彩金的四嫂子的相貌时,用上“嘴大吃四方”一语。一张和“樱桃小嘴”一类古典审美规范相去颇远的脸,终于首先被三婆婆,然后被阿全接纳了,理由似乎不在脸上,而在壮实的身架,据此被认定为作田的好手。三婆婆在丈夫去世后这么些年独力撑持,深知力弱小女子的日子难过,阿全远在香港,逢上过年才回来,平日有一个能当作男劳动力使唤的媳妇伴着,心里稳实多了。 

  四嫂子过门时,正是大跃进的前夜。阿全好歹是西装革履的“香港仔”,在村里宴客,那排场,用三婆婆的口吻,叫“非得教五乡八里都服低不可”。村前禾堂上搭起用葵叶盖顶的“蓬厂”,架起大灶。久已不时兴的花轿用上了,凤冠一般的新娘头饰是从我家借去的,这可是锁在专用铁箱子里的贵重物件,家里开文具店时置下,专拿来出租的,公私合营后藏在家里,避过充公的高潮,这回祖父冒险借出来了。三婆婆还沿用旧俗,请村里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当“上头公”,在新人进入洞房前行“拜床”仪式。这样的角色,我的祖父当然是当仁不让。我这个小学生随着满脸红光的祖父,坐了上席。这一回婚礼,声势之大,酒菜之丰,果然传遍刘姓方圆上百村庄。从此三婆婆到墟里去,脸扬得特别高。自然,也有小小的遗憾,新娘子下轿时,围着迎亲队伍的婆娘们暗里数着嫁妆,然后悄悄议论:怎么才两个木栊?言下之意是新娘那头有点寒酸。不过,这正是三婆婆的主意,娶个娘家有钱的,婆婆怎么威风得起来? 

  这时光的三婆婆,凭着两个女儿嫁给“金山客”,人也到了美国,两个儿子在香港,成了全村暴发的“首富”。不过,先前的三婆婆,并没这般风光,相反,用老眼光看,有点“低贱”。三婆婆家和我家不但是近亲——四嫂子的公公,七拐八弯地算,是我祖父的疏堂哥哥;他原先在镇上当邮差,不到30岁便过世了,三婆婆独力拉扯大四个儿女。两女居长,两个儿子,一个阿尊一个阿全,排行第四的阿全,后来娶了四嫂子。守了大半辈子寡的三婆婆,年轻时手脚勤快,又善察言观色,专门替殷实人家帮忙。我家经商,在村里还置了田产,村头建了一栋两层高的青砖大屋,虽然从祖父那代起就没人出洋,但在乡间,是有头有脸的富户。所以,我祖父从墟镇回村来,在青石路上打个洪亮的咳嗽,辈份小些的婆娘们马上必恭必敬地站开几步,低头唤上一句“大老爷 ”。守寡以后的三婆婆,无论在解放前我家开海味店的年代,还是解放初我家开文具店的短暂的兴旺时期,都是得力的帮佣。这种“帮”,只有保留古风的宗法社会才流行:从不言明工钱和时间,随叫随到,有时不必叫,趁墟时进铺子来打个招呼,看事儿多,挽起唐衫的袖子便干开了,做饭、洗衣服、带孩子、卸货、卖货,碰上什么干什么。忙完了,祖母往她的“趁墟篮”子塞上一块布料、一件旧衣服、几斗米、还有剩菜之类,算是报酬。当然,年节到了,另有正经的礼物。 

  大跃进后,我家日逐衰落,三婆婆仗着“侨路”,却抖了起来。偌大一条村子,女人们象过去巴结我祖父这“大老爷”一样巴结三婆婆和四嫂子。60年代初期,四嫂子生下儿子阿纯。三婆婆身边就这么一个孙子,金贵得不得了。尽管村里悄悄传开,说阿全这打金佬,早就“不行”了,儿子是在三婆婆首肯下,四嫂子到广州秘密地雇上“枪手”,才怀下的。但我在阿纯成年后反复观察,凭他和父亲长相酷似这一点,彻底否定了这一流言。 

  阿纯在村里长大,一直是少爷般被宠着,才到10岁,祖母就给他买上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让他骑着上墟去。四嫂子养下儿子后,大脸盘白里透出的红润,一似七分熟的水蜜桃。那时村里大斩资本主义尾巴,村里人出工一天,才得到三个屁也不值的圆圈。三婆婆却总有侨批局的派款员登门,送上要么来自香港要么来自美国的外汇。每次,送款员的单车铃叮当响过,三婆婆和四嫂子就格外意气风发,到巷子前本分地站着,目送送款员远去,然后回过身,对在不远处禾堂里晒谷子的婶母,以极其平淡的口吻说上几句,并不直奔钱这主题,总是在家常话里的最后才带出一句:“阿尊还算有心,没忘记阿妈的生日”,或者“银珠生了三胎女娃,好在搏到个仔,寄钱回来买三牲拜祖先” ,然后,迈出沉稳的脚步,咴咴地把鸡群叫回笼子去。 

  我的儿子出生后,三婆婆象二三十年前照管我父母的六个孩子一般,用背带把他背在笔直的背部,在巷子里转悠,双手弯到背后,轻轻拍着,口里念叨:“心肝儿,肉肉儿,日头高了,该睡觉了。”这时,她核桃般的脸上,神情很是特别,那是奴才获得主子重用时所浮现的由衷的得意,高人一等的优越。这位高视阔步的“有钱人”,这才露出从寒微过的人的本色,毕竟,从早年起,她把我家当作“主人”,我的小儿子在她的潜意识中,仍旧是“少东家”。为了答谢三婆婆,我和妻子不时往她的手里塞上一两块钱。她的接受方式也够奇特:我如果把钱放上她掌心,她一定义正词严地说:“那怎么行?不要!” 边说边把你的手连钱起劲地往回推,直推到我的胸前,待我被她真诚无比的拒绝深深感动时,却发现,钞票在最后的碰触中还是攥在她紧紧合着的掌心,还是收下了。 

  在70年代,我无论当种地的知青,还是进学校当民办教师,每天都在村里进出,必经三婆婆的家门。久了,我就有了这般的印象:作为全村最教人羡妒和巴结的人家,在多数人家一贫如洗的村庄,难说她们这家顿顿大鱼大肉,但总不会象一般出勤赚工分的社员,一撮炒细盐,一陶钵子番薯叶,和一锅被农户戏称为“美女照镜”的稀粥对付一顿吧?终于,有一回,我实地见识了三婆婆家的菜肴。那天午前,一位在海南岛橡胶场当工人的知青到我家来。这男子的父亲是邮差,三婆婆因了丈夫早年当过邮差,对镇上邮政局的历任雇员都怀着一以贯之的亲切,连带地,邮差们的后代也给予非同一般的礼遇。于是,四嫂子在婆婆的派遣下,到我家,把这位朋友拽到她们家里去吃饭,声言早已菜早准备好了,不去就是看不起,而且要我作陪。 

  这是我唯一一回在三婆婆家当食客。菜端出来后,我暗暗倒抽一口冷气,三个黑不溜秋的小号钵头盛的是:几乎没下油的白菜、咸菜和三块腐乳。这还是待客才摆出的“高规格”,放在平日,很可能只是一盘自家腌的霉菜。那么说来,就饭桌而言,这“首富”还是地道的贫苦人家。想起我陪朋友进门前,三婆婆指着巷口一辆单车对我说的话:“阿兴刚买的,我给了65块,成全了他。”阿兴是三婆婆的干儿子,平日替三婆婆家劈柴、挑水,算得三婆婆的帮佣,一如三婆婆和四嫂子,在过去是我家的帮佣。乡村里的等级关系,既隐蔽又具有顽强的连续性。 

  自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三婆婆的家风,就是面子。怎么穷,怎么倒霉,都不能让人看到底子。面子就是一切,岂独三婆婆家为然?我当知青时,三月是乡村最恐怖的月份,家家户户都断了粮,顿顿是番薯掺豆角叶子,不见一粒米的稀“粥”,出勤时,一张张菜黄的脸,田野里依旧撒布笑声,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地耍乐,谁看了不以为是浩然在《艳阳天》描述的共产主义乐园呢? 

  1980年夏天,我全家移民旧金山。次年春节刚过,四嫂子带着15岁的独子阿春也到了。依唐人街的古风,先到的要给“新乡里”接风。我和妻子请四嫂子母子上茶楼。刚刚落座,双方却没心思叙乡情,而是澄清一桩误会:四嫂子在动身之前,毫不客气地把5千元人民币塞到我父亲手里,算是“无息贷款”,条件是:由我在美国折为美元还给她。父亲知道我在异乡立脚未稳,不可能一下子筹上一千多美元来还债;加上爱子心切,对她的“霸王硬上弓” 很有点气愤,可是她理直气壮地说:你家不帮我谁帮我?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回出洋,冒着什么风险?父亲为了这笔并不急需的“横财”,写了长信向我解释。 

  四嫂子的“风险”,原来是这样的:她和儿子的移民申请,是好多年前由丈夫阿全办的。证件都完备,80年代,国内开始落实侨务政策,这样条件充足的直系亲属,获得中美双方批准是没有疑问的。不料,阿全从香港移民到美后不久,耐不住独居的寂寞,和一位菲律宾裔的寡妇好上了,共赋同居。阿全在唐人街的金铺当师傅,菲律宾情人在旅馆当洗衣工,虽然在语言上难以沟通,但感情很好。阿全晓得发妻和儿子即将来美,紧张起来,给四嫂子寄去一张挂号信。四嫂子在村里接到,打开一看,全是“鸡肠”,阿全所附的中文信对它作了解释,这是美国移民局的表格,来美签证的附加文件,要四嫂子在文件上签名,尽快寄回去。四嫂子才上过初小,英语自然不懂,但她不笨,并不急着签名,先把“鸡肠”拿到邮局去,找解放前上过香港英文书院的老邮差,老邮差边翻字典边细读,来回看几遍,满头是豆大的汗。隔了好久,老邮差把话再三掂量,才漏出一句:“并不是什么重要文件,不必签名,不必理会,到了美国再说。”四嫂子晓得事有蹊跷,哪肯放过?差点跪下来,要老邮差说实话。老邮差说:“这是离婚协议书,阿全想休掉你,你要是签下名字,美国别想去了。”晴天霹雳把四嫂子轰懵了。她再三向老邮差交代,这事务必保密。那几天,四嫂子闭门在家,重新露面时,粉嫩的脸憔悴无比,她向妯娌说病了一场。这事,她一边不动声色,瞒过婆婆,一边和早年移居纽约,现在开着车衣厂的阿全的大姐姐联系,请她负责移民的经济担保。幸亏四嫂子在关键时刻先下手为强,说动这位有力人物,让她从纽约打电话到旧金山,把移情别恋的弟弟臭骂了一顿,坚决制止他撤掉妻子和儿子的移民申请,接手办下一应手续,代母子俩垫下机票钱。终于,四嫂子在经历过旁人毫不知情的波折后,到了旧金山。这些情节,四嫂子虽严格保密,我父亲还是晓得一些,因为四嫂子求他收下历年所积蓄时,不得不透露一些隐衷,以博取同情,减少她强人所难所引起的反感。 

  四嫂子到了美国,艰难才开始。丈夫阿全到机场去接机,送他们住进唐人街的廉价公寓,当晚就不见了人影,还想指靠他养?那单房,也是纽约的姐姐托亲戚代他们租下来的。在茶楼上,看四嫂子,在乡村分手不到一年,满脸若隐若现的,是看相先生称为“乌云”的斑影,舟车劳顿,加上对前途的忧虑,显得又老又憔悴,哪象刚交40的人?于是,我从岳父那里借了1千块,凑上自家的存款,把欠款还清了。唉,让这苦命女人多点安全感吧!乡谚云:“钱是胆,米是力”。四嫂子的儿子,并不理会人世的艰难,和我刚满7岁的儿子,在家乡时已经是在一起疯的玩伴,这回见面,扎起堆,又笑又闹。四嫂子看着无忧无虑的孩子,露出凄苦而欣慰的笑。 

  这以后,是新移民也艰辛也美好的岁月。艰辛的是谋生,美好的是一家子的亲密。儿女幼小,我和妻子正年轻。我从餐馆下班回来,两岁的女儿从三轮车上跳下,扑向我的怀抱,我用被石斑鱼的鳍和扇贝的壳割出道道血口的手抱起她,满心是带点凄楚的妥贴感。 

  至于四嫂子,尽管丈夫没有回来住过一晚,顶多是逢年过节,提来一只从楼下熟食档买来白切鸡或者烧鸭。他可不是出于自愿,而是一位同村乡亲逼出来的。乡亲也在金铺干事。阿全这阵子,不再替人打工,改在人家所开的金铺的后面,设立工作台,替金铺打造首饰,按件计酬,这活计胜在自由,但收入不高,人家金铺自己也雇着师傅,除非活儿太多,肥水不会流进别人田。这位乡亲是口快人,在宗族里又是比阿全高一辈的“孟”字辈,见到阿全总要来一顿教训:“你找个宾妹当契家婆我不管,可是得记住,族谱里只认四嫂,她是你的糟糠,你和宾妹迟早玩儿完,到时不要哭着满街找老婆!”阿全想想也有理,但也仅仅走到这一步,至于同床共枕,履行丈夫的义务,这一层他作不到,不是没机会,而是没心情。何况,四嫂子不甘心受欺负,她早就定下底线:负心汉不离开狐狸精,她就不把他当丈夫。自然,那是关上门以后的私事。到了外面,却是另一幅景象:但凡关系到“名份”的事体,她是不会错过的,同乡会有什么需要夫妻双双露面的活动,祭祖啦、春宴啦、团拜啦,她都会在酒楼门口截住阿全,毫不客气把手臂往阿全冷冰冰的胳膊弯一插,紧紧挽着,把头昂得高高的,并肩进场去。其实,“老金山”们早晓得阿全另有一房,看四嫂子煞有介事地演戏,心里头发笑。 

  四嫂子并非看不透世情,她从以妯娌或姐妹相称的女人客客气气的问候中,从她们富于怜悯的眼神中,对自己尴尬的处境,岂能不明白?她所以不采取任何行动,不是不想,而是在等。她早已查清楚,阿全没钱,虽然他从香港来到美国后,在唐人街的打金行业混了10多年,当伙计也好,自设摊挡代人加工首饰也好,每个月就赚那么几百块。如今和菲律宾女人同居,房租还是女人出的。阿全这无产阶级,一没房屋二没股票三没存款,和他离了能分到什么?婆婆守寡大半辈子,不也风风光光地过来了?儿子快20,快到成家的年纪, “廿年媳妇熬成婆”,还求个什么?四嫂子对名义上的丈夫秋毫无犯,阿全也乐得维持现状,反正菲律宾女人不懂中文,对唐人街的人事毫无兴趣。 

  四嫂子一门心思打工赚钱,头一份工作是在塑料袋作坊里开缝边机,负责把塑料纸粘合为长方形袋子。作坊小,老板只想赚一把就走,从来没在安全和卫生上花过心机,粘合纸袋时,塑料融化,冒出的气体不但刺激鼻腔,还引起呼吸道的毛病。凡是有点资历的移民,都不会干这活计,怕将来连小命也搭上去。四嫂子眼红每月1200的工钱,戴上两重口罩硬撑着,半年后,支气管炎愈来愈严重,才辞掉工作,转到车衣厂去当打工。她手脚粗大,在田里挑粪桶健步如飞,可是对付缝纫机不行,两只老出汗的手老把线粘着,只好干工钱最少的活:剪线头。老板看她一身力气,有时赶不来,也把她当搬运工用,从车上卸布料,往车上装箱子,这很对她的胃口,每小时多赚一块钱,流一身大汗也抢着上。 

  四嫂子和儿子住的单房,两张单人床排在狭窄的卧室。好处是房租便宜,一个月不到300块。缺点是进了房门,只有一个勉强转动身体的“客厅”,一张八仙桌占了大半。有客人来了,只能往卧室里让。这却是四嫂子坚决予以抵制的,为的是怕好奇而热心过头的客人问:“你们夫妻睡这里呀?”我和她母子这么熟,也只获得在门外站着聊天的待遇。 

  然而,我每次在街上看到四嫂子,都得暗里称赞她的外观。尽管长年在乡下干粗重的农活,身胚子宽厚有余,没有都市女性的窈窕。可是,她以最快的速度,抛弃了初来的灰颓,把最大的注意力投入容貌的经营上,出门,总收拾得整整齐齐,一身从香港买来的水绿唐衫,镶着考究的滚边,腰收得很窄,果然从丰腴中透出中年的风韵。那张脸才够看,80年代,忙于谋生的中国移民,还来不及挽救青春,可是,四嫂子的脸总是白的,天晓得是敷足了粉还是保养功夫到家?皱纹不是没有,都很细,而且只在不当眼的下腭和耳畔。我起初以为原因在于富态,脸上有的是肉,把本该很深的纹路绷紧了。后来,在家里听妻子和她在电话交流美容经,才知道她在美容院定期作面膜,去斑除皱的全套美白功夫一项不漏。一个月定规花300块。这般的大手笔,对于金融区写字楼的白领丽人,毫不稀奇,对于唐人街车衣厂里头每小时才赚三块多的蓝领,不能不说是不可思议了。而况,四嫂子从婆婆那里继承下的节俭家风,在美国更加发扬光大——连新鲜白菜都舍不得买,宁肯每天入夜时分到蔬菜档后捡剥掉的老菜帮。在乡间,她家每天吃到的可是从自留地割来的、滴着露珠的菜花。 

  关于女性的容颜,上海滩的才女张爱玲早就说过:“每一个女性,都不会因为心灵美而被爱。”从来和书本不沾边的四嫂子,无师自通,自觉地投入旷日持久的战争,敌人是从来没见过面的菲律宾女人。她非要把阿全抢回来,所凭的是:一,外貌,二,钱。 

  教四嫂子最为骄傲的,是儿子,这位从小被祖母宠坏了的男人,到了美国,居然整个地变了,兴许是母亲默默无言的忍受,教他明白人世的苦辛和亲情的可贵吧?他在餐馆当厨师,在建筑工地当小工,还学了一手修理大型电冰箱的手艺,到处揽活干。到了母子移民来美的第7年,四嫂子家终于发生了根本的转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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