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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天将意味深长……”

发布: 2009-4-10 04:42 | 作者: 孟明



     
       翻译这些作品不是一件易事。而且我注意到,早在1970年代,法国学界围绕翻译策兰曾经发生一场论战。那是在策兰投河自尽后不久,过去对策兰关注不多的法国译界开始翻译这位德语诗人的作品。就在较早的一批译作问世后,巴黎大学文学教授梅索尼克〔Henri Meschonnic〕首先发难。1972年,他在文学杂志《路册》上发表《这也叫翻译策兰?》〔On appelle cela traduire Celan〕一文,严厉批评当时的一些译者过于草率,没能把握住策兰的诗歌精神,导致误译或译文缺乏严谨。
       我读到这些论战文字,感触很深。在文化根源如此接近的西方诸语言之间,翻译策兰尚有这么多的困难,更何况要把策兰翻译成遥远的汉语!的确,译策兰比译任何其他诗人的作品都要困难;而且这里面还牵涉到准确传达某种类似“诗人遗嘱”的历史性责任。德里达先生说得好:每一个翻译策兰的译者都不可避免地承担起一种 “责任”和“风险”,因为策兰诗中的“每一个字母﹐甚至每一个空白,包括诗行中的呼吸和顿挫,都是对翻译的挑战,同时又在召唤和促使人们翻译”。
       我开始试笔翻译策兰的诗,是在六年前。这时,我自觉对策兰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多年阅读策兰的心得,不仅丰富我的思考,也使我能够以某种尺度衡量自己的翅膀。我相信,是策兰本人〔他的诗〕激励了我并给了我翻译的勇气。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在阅读策兰的那些年月里,诗人张枣兄托人从德国给我带来芭芭拉. 魏德曼编的《保罗.策兰诗全编》〔Paul Celan,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我至今对他的这一惠赠感激不尽。他是中国最早翻译策兰的诗人之一。只有从德文阅读策兰原著,才是认识策兰诗歌的唯一办法,没有别的途径。魏德曼的这个辑本,详尽收罗了策兰的全部诗歌作品,书末附有注释,是阅读策兰最便利的本子。当然还有策兰作品主要出版社——德国 Suhrkamp出版社刊印的两种策兰作品全集考订本〔Tübinger Ausgabe版本和HKA版本〕。这两个版本至今还没有完全出齐。最权威的考订本HKA版本,目前已出到第14卷。
       为什么人们说策兰的诗“艰涩”?为什么说他的诗“难译”?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研究者,包括伽达默尔﹑波格勒﹑德里达等哲学家,阐释策兰几乎每一首诗?这并不是普通的学问兴趣。因为策兰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人格力量的诗人,他不仅以最犀利的诗歌之刃剖开人类历史最暴力﹑最残酷的一个黑暗时代每一根常人难以理喻的嗜血脉管,还以他独特的语言方式创造了最优美的德语抒情诗。这样一个重大主题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首先是因为诗人须以诗的方式去把握,这就意味著需要一种全新的语言和表达形式,它既与历史叙事有关,又必须是诗艺本身。这一切,战后那一代思考历史的诗人都意识到,但没有一个人像策兰那样把它作为一个终身使命。按我的理解,“艰涩”并不是这种诗歌的本质,而是因为它是全新的,至今它的全部秘密还有待挖掘。另一层原因﹐则是这种语言与诗人的身世紧密相关。德语,──自歌德﹑诺瓦利斯﹑荷尔德林以来一种标志著德国精神的语言──成了与他命运攸关的东西。作为一个德语裔犹太人,策兰深深意识到,奥斯威辛之后某种宿命已经落到他的母语身上,成为一种语言内伤,他称之为“刽子手的语言”,而命运注定他必须用这种带伤的母语写作。
     
       妈妈,谁的
       手,我曾握过,
       当我携你的
       言语去往
       德国?
       〔《狼豆》〕
     
       谁的手?翻开他的诗集的是怎样一只手?这只手上有什么腥味?这只手如何理解他的诗歌?从1946年起,策兰就已经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了。当时还在布加勒斯特的策兰,1946年2月3日给苏黎世《行动报》〔Die Tat〕总编辑李希纳〔Max Rychner〕的信中写道:“我要告诉您,一个犹太人用德语写诗是多么的沉重。我的诗发表后,也会传到德国──允许我跟您讲这样一个可怕的事情──那只打开我的书的手,也许曾经与杀害我母亲的刽子手握过手〔……〕但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用德语写诗。”
       母语的内伤,迫使诗人试图去改变自荷尔德林以来德语诗歌中对神性事物的弘扬,这也牵涉到他对海德格尔本人及其诗学哲学的一些态度。在一种历史性语言的精神内核中动手术割除一些东西,或改变一些东西,这本身就带来了语言的变化。尤其是策兰的后期诗歌﹐那些短促的句式和结构,那些经常被他分割开的动词和名词,那些空白和括弧,彷彿是诗人借它们来透气的空隙:呼吸和换气。这些,既带来了创新,也带来了阅读的难度。在这种完全陌生的诗歌艺术中,诗人的秘诀是“变换钥匙变换词”。隐喻和变化,这也许就是诗歌“艰涩”的由来吧,但至多也仅此而已;再说诗人也给我们提供了打开他诗歌的办法,一把“可变的钥匙”。
     
     
       墨利丘代替基督,
       一块智慧小石头,逆流而上,
       符号,被阐释到
       崩坏,
     
       毁灭,朽烂,流水,
     
       未显露的,是确凿无疑的
       马那利亚。
       〔《为何从非造物出发》〕
     
       这个秋天将意味深长……我又一次站在米拉波桥上。每一次,我都有新的体会。策兰可能是无止境的。无论是对读者,还是译者。这些诗是从黑暗的时间中浮出来的 “呼吸的结晶”,仅从“词”本身去把握是困难的,也是不够的。策兰没有僵硬的词语“板块”,更没有归类和贴上“意义”标签的诗歌词汇表。他只有词,两极化的词﹕抒情的时候,它们近得像是我们身边最日常的事物,充满亲切感;抽象的时候,意义立刻绷紧,燃烧,结晶,并且像黑色矿石那样发出光亮来。两者都提炼到它们所能达到的高度和极限。这在战后欧洲诗人的作品里是很少见的。它们就像人一样活著,“石头”﹑“花朵”﹑“路标”﹑“睫毛”﹑“ 杏仁”﹑“影子”﹑“面纱”﹑“泪”这些词被注入灵魂之后,具有了实物一样的品质。彷彿这里有一个泛神论的世界,起作用的是更细小的事物,矿物和诗歌元素,生活在作者赋予它们的形态和隐喻之中。在这种语言里,词语破碎处,有物存在。即使“黑暗”,也不纯然是人们通常用以指“逆境”的特定概念。随著词语场域的转换,如同“红色”有多重指涉,“黑”也可以是某种能靠近和遮护的东西。它防止人世的暴烈之火,以及那种可能再次使死难者暴露于以人的名义而採取的强光般的胁迫和杀戮之下。
       在策兰那里,词语的多义性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一些词语和意象反复使用并不令人感到枯燥,反而深化了。诗歌在宁静中爆发。这种抒情诗的力量,甚至击退历史的黑暗。只要认真读一读《密接和应》这首长诗,你就有深切的体会。这首诗的德文标题Engführung,其字面含义就是“穿越狭窄之境”。策兰知道卑微的事物对生活的支承力:诗,在细微之中穿过世界。
     
       没有人比我更近地
       迎风而卧,
     
       没有人像我
       被冰雹的旋风击穿
       刀锋一般预备出海的
       大脑。
       〔《乱麻心绪》〕
     
       许多人认为策兰的诗歌艰涩,我不认同这种说法。策兰生前也多次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解释,他的诗描写的是现实,或者说在现实与回忆之间。对于有人把他的诗歌视为“晦涩”,他感到十分的惊异。我想,这得归结为对一种诗歌的认识。如果看到策兰的诗中经常出现“词”这个符号之符号,就把他的作品当做词彙来阅读和翻译,或许那就把读者引入歧途了。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部诗选,是我翻译策兰诗歌的一个尝试。如果合适,可以接受的话,那就是我给已经在另一种时间中的他献上的一份谢意。因为,由于这些诗行,我走上前去,自从那个两百年祭的秋天,在米拉波桥上,我走上前去,──我感到手的颤抖,揪住我的心。也许读者翻开这本书时,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
 
       2009年4月5日  巴黎
       *此文系作者为《策兰诗选》(台湾倾向出版社)撰写的译者弁言。

  1,闻家驷译文;引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
  2,Strette. Poèmes, suivis du Méridien et d’Entretien dans la montagne, Mercure de France, 巴黎,1971年。
  3,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我们称为“流亡”的状态﹐或浮起的橡实》﹐载布罗茨基文集《文明的孩子》,刘文飞﹑唐烈英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48页。
  4,海德格尔1967年6月23日致葛哈特.鲍曼〔Gerhart Baumann〕。“Er steht am weitesten vorne und h.lt sich am meisten zurück. ” 转引自法朗士-拉诺尔〔Hadrien France-Lanord〕著《保罗.策兰与马丁.海德格尔。一次对话的意义》〔Paul Celan et Martin Heidegger. Le sens d’un dialogue〕﹐Arthème Fayard出版社﹐巴黎﹐2004年﹐第229页。
  5,诗人的故乡布科维纳(Bucovina)1918年以前是奥匈帝国治下的公国属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又先后被苏联红军和纳粹德国占领;战后1947年复併入乌克兰。
  6,布罗茨基﹕《我们称为“流亡”的状态,或浮起的橡实》,载布罗茨基文集《文明的孩子》,前揭,第61页。
  7,《路册》(Les Cahiers du Chemin),法国著名编辑和出版人兰布里奇(Georges Lambrichs)1967年在巴黎创办的自由文学杂志,一度成为新人云集的地盘,只办了十年,至1977年停刊。
  8,此文收进作者文集《为诗学辩》〔Pour la poétique〕第二卷,巴黎Gallimard出版社,1973年。
  9,参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著《示播列﹐为保罗.策兰而作》〔Schibboleth, pour Paul Celan〕,Editions Galilée﹐巴黎,1986年,页115以下,作者为翻译问题撰写的注释。
  10,转引自约阿希姆.申格〔Joachim Seng〕《保罗.策兰的诗集〈骨灰瓮之沙〉》〔Paul Celans Gedichtband  .Der Sand aus den Urnen  . 〕一文﹐载论文集《流亡者 ﹕保罗.策兰在维也纳》〔Displaced, Paul Celan in Wien, 1947-1948〕﹐维也纳犹太人纪念馆Peter Go.ens和Marcus G. Patka编﹐Suhrkamp出版社﹐维也纳﹐2001年﹐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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