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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
王新华

队里一头牦牛难产,生下个死牛。山上苦太重,不久胎肠跌脱出来(子官脱垂)。整天价吃草,粮豆难沾,一天天越脱越多。牛难受得不想吃食。庄稼人心如火焚,个个眉头扭成疙蛋。一天几次,一人捕捞牛脖项,一人挽起袖子,把大堆红红的胎肠用手一点点送入牛体内。牛不像折开熬被痛打时那祥死声,只是气喘重了,哼哼,浑身打颤。山上耕地,套上套,用手堵着牛腚下面,牛一用力,胎肠又挤出来,堵不住。眼看着牛不想吃喝,一天天不行了,胎肠越脱越多。庄稼汉收了工,围着牛不住地吃烟,叹气。娃娃病死,都没感受到这种焦虑,束手无策的焦虑。外人很难解下受苦汉和牛的关系。这命吃人,这人就吃牛了。前沟后峁,全凭牛耕牛耙,牛踏场。生产队几夜里开会,最后在看不见人的烟气中决定:杀牛。

牛这一辈子,受苦,生养,总是无私地为了受苦汉。而受苦汉也总是矗在牛屁股后。他们对牛有特殊的情,谁忍心下手?推来推去,选上队长贾长高。他残,秋后杀羊,口叼利刃,一搡把羊掀翻,用腿一压,齐齐价把羊头割下。那欢蹦乱跳的羊,顿时生命肉体两分离,热血喷下一街地。此时他捏着刀,站在牛跟前,看那牛忍着苦痛喘粗气。我见他手努了一下,把刀抖了抖,却往地上一撂;“球事着!做不下。”转身走了。

米如怀找到知青,推来推去,还是我让不过。轮我站定和牛相对了。米如怀哩哩栾栾和我讲如何杀牛,我却凝住了神,忽然觉得手很沉,灰头灰脑地站着。这刀真快啊!

“一道庄只有陈赖赖了。”

赖赖来了,不是被押来,而是被体体面面地请来。他接过刀,披着烂袄站定,没说话。米如怀和我赶忙在地上挖个大坑,放个老盆,把牛推翻,牛脖子等在老盆上。那牛并不挣扎,许是太累了。我们在牛腿上了草绑绑。我和米如怀跪着压住牛腿,这才抬起头。

人散尽了!—— 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半大小子在远处站定,望着。场面一下显得重大了。

“杀吧。”我抬起头望着赖赖。

他没听见,手里攥着那把飞快的大刀,一动不动地立着,风摆着头上的脏手巾,背后是黄山。我发现他那双迷糊的眼睁开了,昏昏的老眼有光了,照在对面远远的山上,像是在寻着牛的足迹,端着祖祖辈辈蓝瓦瓦的天。

米如怀知道他在等什么,咳嗽了一声,向牛传达了生产队的会议精神:“夜黑地研究了,都说兹送你走吧!大家都解下你给咱黑庄死受了一辈子苦。如今你病了,都就救你不下,看下活着,就是个死受,这才送你走,千万也别记恨。人且活得不容易。受苦汉都记着你出的力,念你的好。这回寻个大地方,莫叫到黑庄受苦哇。”

牛听懂了,表情淡淡,丝毫没有仇恼,也没有像传说的那样哭,静静地躺着。

米如怀又对赖赖说“下手吧。才将给它喂了粮食了。”

赖赖跪下一条腿,明亮的牛力压在牛项上。放着。突然发力,便把粗粗的牛项齐齐切开,双手扳住牛角,发力一扭,咔嚓!牛的颈椎断了,好让牛快死。站起身,调头走了。满是鲜血的刀跌落下来,插在黄土上。随着牛心脏的收缩,滚烫的血从动脉中一下下喷出,那样有力,像两条粗粗的管子,冲出一丈多远,重重地打在黄土上。

傍晚,黑庄家家都飘出牛肉的香味,薄雾一样迥荡在小村上。按陕北人规矩,牛头应送给杀牛的,不过赖赖没有得到。

他比我还灰,敢杀牛。

             队长贾长高和他的婆姨娃娃们


看着面前躺着的陈赖赖,哪有点神气样?他没死于疾病,一生的艰苦,几十年营养不足,他乏了,累了,熬尽了,微弱的肉体,箍不住这魂,让它飘走了。

李正华撅着沟子,往开分赖赖的两只胳膊,努了一下,竟没分开:“死下硬成这么个!”一下力,才掰开一个角度。

米如怀叫我托着赖赖的头,把他抬起来,好脱去衣裳。哪知道赖赖一个整人,咋会这般轻,出我的预料,一出力,赖赖冲着三人扑了过去。

“他大的骨石!”

吓得三人扑通坐在炕上,定睛一看,赖赖像段朽木头,直挺挺的,一头在我手上,一头是脚,抵在炕上。

“快些放下,我直当那又活来了,美美吓了一跳!”

原来三人也都紧张。

真不容易,总算把袄子给硬老汉穿上了,四人松了口气,都坐在炕上吃烟。我忽然问李正华,当年为什么没杀陈赖赖。

“黑庄离河庄坪近,猪杀壮的,这灰老汉谁能记起。”

“咋价就要杀人了?”.

“胡宗南上来,正规军走了,游击队也走了,头走(临行)价说杀几个吧,儆儆众人。”

“李富贵的大作甚黑事?”

“也没做甚,光景好,就顶个小地主,有两个价长工。”

  “那为甚杀他?”

“成分高,再你杀谁?”

“是不是杀错了?”

“可不敢这么说,”李正华有点慌,“打仗那阵,杀下几个价不是杀了?”吱吱唔唔没有游击队长的威风。

其实我早听贺生方大叔说过这事,只不过李正华应比他知道得清楚。贺生方伶牙俐齿,说起来绘声绘色,不似李正华这般吱唔。

“胡宗南的力量就在河庄坪,后沟枣圪台离着四十里。那阵杀人容易,黑地开会早起就宰割停当了。倒运李富贵的大,临死才解下要杀那了。

“才才开春,阳洼洼上的草晒得刚出个青脑脑,背洼上还吊着冰溜子。连李富贵的大总共二十几个,前半晌早早就拉到底河畔剥下衣服叫晒着。快晌午了,几个庄的看家站下驴日的一大洼。为节省子弹,请下赵家岸那么个刽子手。老汉还吊根辫子,满清那阵就在延安府当杀手。”

“叫他来他就来了?”我打岔问。

“谁敢能球的不来?老汉个自带把快刀,二尺来长,磨石上杠得飞快,刷地一挥连水都不带,那号利刀,往肉上一放就陷里喀了。”贺生方连说带比划,“午时才过,洼上人实满着,石碾子上摆下两碗烧酒,说‘杀’的工夫,老汉脑一仰就跌下两碗烧酒。叫从底沟打上盆冰水。那阵沟里的水,沾手就能冻痛骨石!老汉左手放在水里冰着,右手向后把刀捉定,刀背靠在胳膊上,刃子朝外,辫子一甩在口里咬定,光脊背走下底河滩。那几个吃刀的这阵也晒好了,脑上也光了,背上也出油了。兹宣布午时三刻!老汉大步上前,抽出冻好的左手,往李富贵大的项上一按,支楞!冰得他大的脖项一硬挺,眼猛一睁,人家右手刀就到了,就这么价一扫,”贺生方向后曲着右手,胳膊在空中一挥,“照脊背猛力一踢,人脑飞起进了河,身子趴在河滩上力扭。啊,才装好袋旱烟工夫,倒把二十几个价都宰割了。”贺生方行家似地向我,“冻手一按,猛不价脖项硬了,好杀。手这一按,就扣定了骨石缝,正好下刀。一气杀驴日的二十大几个价,真利煞(利落)!刀照空中一甩,血都不见。好手段!”

  贺生方大叔,不仅伶牙俐齿,且通音律。自己做三
  弦,喜唱陕北评书。在农耕和游牧交界线上的陕北
  人,不是中原人。


赖赖确实值得庆幸,灰球球价,没人记起该给他一刀,却多受了几十年苦,但总算有个善终,还用上党支部委员(米如怀)、老红军(李正华)和知青(我)给他送终。

躯壳躺下挺自在,活人冷得在窑里坐不住。“早早收拾吧,新华。”

米如怀叫我和李正华抬起赖赖,他和贾尚堆给死者换棉裤。人死硬了,棉裤箍在腿上不好脱,一用力,烂裤嘣嘣作响,往开裂。

“反正赖赖也不用了,都捉住。”米如怀令道。

四人一齐用力,就撕就脱,烂裤扯下来了。

米如怀一眼望见赖赖的下体,嗤地笑了:“啧!这杆穷干球,倒运的闲吊几十年,长在个穷赖赖腿叉子上,受下罪了。”

“人和人不一样,”李正华转身递过去新棉裤,“城里那些大干部,大财主,都是好受用,腿叉子上吊杆肥球,怕三两日价闲不下。”说着望着我。

我心想这正该问大干部的小子伍东。

给赖赖穿上裤子,贾尚堆笑嘻嘻,对着李正华:“你当根跟上队伍过了黄河,进了城,你那杆球怕如今也是好受用。”

“那顶个屁,”米如怀叹慨,“老古人说下,陕北人坐不成官,球毛擀不成毡!李自成倒进了北京,那有了富贵有了官?”

我也不明白,李正华当根咋就撂不下这穷地方,白担个老红军名声,活到如今比他赖赖也强不大多少。李正华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坦荡荡的,多半和在队伍上脑枪有关。他常年和知青在拐沟里打坝,每天几次,把眼窝闭定,脑朝上,拉着喊:“哎——我兹和你说,想过河散,球嘟啷着!把球割下散,还不得过喀……”开始叙道灰人灰事。他亲切随和。打坝路远,晌午回不了庄。临晌午,李正华四下打些乱柴,挖个灶,支上锅子给我们做饭。因他在队伍上常做,手熟。看见坝后头烟冒起了,都就动作慢了,尿也多了,竖着耳根子等老汉在后面死声:“停当了,吃来!”

于是锹镢撂下一地,片刻工地上无人了,都李闯王进城似地蹦去了。

有一天早起下毛毛雨,又冷又潮。后来雨倒不下了,阴沉沉的让人难受,收手收脚,坝上干活也没精神。忽然听见坝后非常奇怪的两声尖响,像是闷住气硬挤出喉咙,接着那边一个撒尿回来的女生怪叫。支楞一下子,大家都撂下家具往过跑。跑到了,那情景把我吓傻了,李正华老汉倒在血泊中,躺在潮冷冷的黄土上,两腿发疯似地乱蹬,手上还攥定一把打下的柴。那黄土冰冻松软,早被他的赤脚蹬了个坑。他两眼翻白,面目可怖,人事不晓,用他的黄牙死力嚼咬着个自的舌头,血,真真鲜红的血,和着口水、痰泡,染得满头满脸。知青站下,呆了,都不知所措。

我飞啊似地跑去叫米如怀,他是坝上的领导。他走过来,我们都望着他。米如怀揉揉他的红桃子,站下看看,不紧不慢地说:“老汉发羊癫疯,常就这么个。”

“那可怎么办?”大家乱七八糟急切地问。

“等个一阵就过喀了。”说得很平常,“老汉走运,这儿的土松松价,骨石折不下。”

知青们都望着老汉,他抽得发狠。这瘦老汉,哪能撑得住这种抽法。快过去吧,快停下来吧!苦老汉能有多大力气?终于这抽搐弱了,米如怀让我们把他抬到石崖下干燥的地方,脑下垒双鞋,轻轻把脸上血用毛巾揩了。等了好一老气,老汉醒了,表情淡淡。

我们给他盖上知青的衣服,老汉抬抬手,面抽两下,十分惶恐,他承受不住知青为他担心,更承受不住盖知青的衣服。

“千万别动,好好盖着。”我望着他,心酸得要命。这苦命人,没有多余的吃食,却有多余的病。口里的舌头不知嚼成什么样了,我都不敢去想。

米如怀说:“解开事了,兹不要紧了,都回去受苦来。”

“那李正华咋办?”

“叫在石窠里躺着。”

“常就这么个,我解下,没大事。”

老汉弄得不成样了,还没大事?

“我们送他回去吧?”

“半天工分谁给那出?”

我真恼恨米如怀,听他不痛不痒地说,又挤他的烂眼,看着让人眼黑。

李正华伸伸手,一脸为难的表情。大家只能回去,挖这黄山填着沟。没人说话,心都吊在烂石窠里。

收工早,我们几个知青要背李正华回去。他这时候缓过些了,死下也不肯叫背他。说不出话,一脸惶惶,不住地摇头。大家只好扶他慢走。米如怀先打发人回庄叫他家把炕烧热,也跟在后面。我眼黑米如怀,不和他说话。

出人意料,第二天一早,李正华竟又一拐一拐地上工来了,拖着他的腿,见了我们笑笑,说不出话。好像一夜之间消瘦了许多,面色灰灰价,嘴肿得老大。又过了两天,太阳出来了,晒得暖暖价。中午,坝后又升起了烟。我们过去吃饭,见李正华在石头上放碗稠米汤,凉着,他弱弱价,但眼里有了点光。看着我们吃饭,他装上旱烟,手抖抖地从怀里掏出游击队时就用的火镰,镰已磨成新月样弯。啪!啪!钢和石头撞击,打出几点小火星,溅到手上的火绒上,那绒是干艾草揉的,又拌过火药,沾上点火星,滋滋地燃,冒出艾草和火药的烟,真清香啊!他歪着脖子,把烟嘴子顶在一侧没肿的嘴角上,手抖抖地把这点艾草火摁到烟锅上,艰难地吃着烟。于是嘴里胡子上又都是了烟,口里像噙着个热卵子:“哎——我兹和你说,想过河散,球嘟啷着……”

我一直望着他吃烟,听到这咕噜噜不清的山号子,心里真高兴,几天来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我这才知道,他的舌头和嘴没发炎化脓。

“老汉,兹不要栾啦,小心你的烂舌根子。”我说。

米如怀坐在一旁,揉他的烂眼,和李正华打趣:“早些好了再和婆姨吃口。”

真的,李正华自己也不当回事,给他盖件知青的袄子,都是比他发羊癫疯还要大的事,怕脏了知青的袄子。这两个老汉,一个常年受眼病,一个时不常一次羊癫疯,都一样,好像陕北的每条牛都要挨鞭子。动物保护组织可能为牛鸣不平,而牛自己如同每天都吃草一样,熟惯,不以为然。唉,李正华这老汉,当根为甚就不跟队伍进城呢?

(一) (二) (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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