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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
王新华

2004年秋回延安,在黑庄李富贵窑里见到他和婆姨凡年。时他已70,多病缠身。凡年年近60,时时在侧伺候,仍互为掌中宝。当年英姿雄发的姑娘。


陕北汉们命苦。女人就更苦,又比男人低一头。在大叔家吃饭,大婶侍候,小孙女抱柴,从不上炕,剩下甚吃甚,孙子坐在炕上,端碗抻面。

家里倒运,首先女人倒运。穷汉更直拿婆姨当驴样待。后沟万庄毛大,向知青老谢借了五块钱,直到快过年了也还不上。知青大都回北京乐喝去了,我和老谢回不去。我家光景不好,掏不出近百元作盘缠。老谢家里是高级知识分子,院士,爷爷当根在美国当教授,是李四光的老师。文革时吓得一家人坐定把一箱子美元直是一张张烧个光净。如今一家人四分五裂,各在一方。老谢一人在后沟万庄村最高的窑里生,托尔斯泰也撂了,孟子也撂了,黑更半夜不睡,抱定本《反杜林论》钻在被子里看。一道沟的知青窑怕顶数他的烂,门插不定,

大缝糊上,小缝喘气。

那夜下大雪,吃罢饭庄里就没人走串。到半夜,一道庄像死下了,静的听得见雪往下落,只有山顶上老谢窑里有个《反杜林论》的光。老谢在灶火里入根木棒,腿把子样粗,把半个窑照得红愣愣的。一夜不敢叫灭下。外起冷得冻开石头,烂窑里倒烘烘一团暖气。这时间老谢正在下劲和杜林斗争着。嗯?耳朵听见咯吱吱踏雪声。拉耳根子竖起,又倒没了声响。才又反杜林,又听见。老谢开始并不睬,穷得腰缠一杆球,还怕贼寇咬它不成?那咯吱吱越来越近,就快到烂窑跟前了。打猛子老谢记起,这是条死路,只就通到他窑前。怕不是狼虫?畜牲不怕你骨石(骨头)穷。

一下子毛了:“谁~?”

没应声。

刚松松耳朵,又听见咯吱吱。在窑门前了。

“谁来着~?”

一老气没声响,那雪瓤瓤地下。

“谁……来着?”

又一老气,才听见门缝里钻进一个细细的、冻得发抖的声音“老谢。”

嗯?一个女人?老谢慌了,身上光着,不解咋回事,乱七八糟地说“甭管是谁,回去,回去,有事明儿……”

一只瑟瑟抖抖的手悄悄入进屋来,慢慢地把门推开一个角度,住下了,一个高瘦的婆姨站在大雪中向里张望。外起黑洞洞的,看不清眉颜,头上都是雪,用另一只手裹住身上的烂袄。

老谢把被子裹紧,往里缩,伸出一只手来,不住地摆:“快回,快回,不要进……”

婆姨进了屋,弯腰拾起地上的老镢顶住门,照着这摇摆的手,没动,在门前站定,似乎也听不清老谢吱吱呀呀栾球甚。屋里的暖气一扑,婆姨脑上的雪化了,像泪一样淌下来,满了脸蛋,这才认出是毛大的婆姨。三十岁上下,两眼不喜不悲地望着老谢。两手慢馒地垂下,裹住的烂袄松开了,露出冻得白白的胸,雪水顺着脖子淌到胸前。老谢没见过这情景,认不得这表情。这婆姨怕也冻坏了。老谢不住地哩哩栾栾,越发说不清楚。毛大婆姨慢慢地走一步,停下,又迈一步,好长时间。灶里的火舐着木头,直把她冻白的胸又烘成红的。老谢越裹越紧,就快变成个茧子了。慌乱中杜林也失落在炕沿下,被毛大婆姨坚定地踏住。那刚才冻红的手,尔刻(现在,眼下)又变成烧红的手,还是不住地抖,伸向这“茧”,顺着脖子,捕捞(摸,胡噜)着光光的膀子,往下探……老谢再也不能作茧自缚了,下定决心,忽地跳起来,光溜榴地和毛大婆姨相对,把那双瑟瑟的手从身上掰开,将毛大婆姨一步步推到窑门前,拉开门,又推到死下般黑夜瓤瓤的大雪中。梆!老镢头将门顶住。

但事态继续相持着,直到外起最后问:“那五块钱……”

“哦……不要了!”

这才听见咯吱吱踏雪声渐渐远了。

事后老谢向我保证他还穿着个小内裤,我还是责怪他不该把这事告诉党的支书。

  1974年中夏,我(左)、王克明(中,《听见古代》的作
  者)和老谢(右,后为德国计算机博士)在北京相遇了


不过始终闹不精明为甚一满没听到陕北妇女激喊要解放,要人权,要和男人斗争,要捣烂几个价沉重的锁链。怕听这离间话?文化人坐在个自家里,泡好了茶,兹为她们哭。名演员也模样模样穿上没有虱虫的袄子。而后呢?黄峁子还是荒峁子。大家喜的从呻吟中得了素材,成了名。我有时寻思她们是习惯了当陌上被人和牲口践踏的草,不,一定是肚里没食,屎都断断续续,月经都闭了,还有甚多余的能量呐喊?

队里有个女知青,生下没上工。上山受苦时,照见她在家缝晒被子。第二天婆姨们说:

“还说那咋价了,女人家行月。”

“说是在学校里行月,都不出操了。”

我们村里刘殿德大哥.家里有七八个娃,大嫂菊子又怀娃了,生养前几天还跟上婆姨们在队里挣工分,娃娃养下就下炕了,没三天又做饭又洗衣裳,小娃交给大的带,竟上工了。

知青奇怪,产假总得歇一个月。

菊子摇摇头:“那还能行?受苦人婆姨耐,不比城里的洋女子,家家户户都就这么个。”

真的,没人把生养当成一生的严重大事,婆姨们也没把这当成大难关,当成向汉们撒娇,索要照顾,索要心疼,以及评价汉们和考验汉们的时机,却好像开春满地开的野花,秋后结两颗籽籽那样自然。

也许耗子和熊猫在结构上根本不同。娃娃刚养下,看家(来访者)进了门,常也不慰问产妇,顶多说一句:“养下了?快把衣胞子撂给狗吃。”



在绥令窑里坐下有些时光了,话也拉了,烟也吃了,街地上吐下些痰,米如怀把红桃挤好了,起身转亮马灯:“兹往起站,给赖赖穿戴喀来。”

四人懒散地排成一队,绥令婆姨圪扭扭走在前,抱着一套新棉衣,上面放双新布鞋。

赖赖的窑里点着灯,往里一走,一股阴冷气扑来,真个到了地府?没生火,炕上只有半张破席、一条毡。赖赖展展地仰在上头,像段朽木头,穿着件数不清年代的烂袄,不知当根是什么布,脚上一双解放鞋,帮子接过几次,脑前小凳上点盏油灯,黑洞洞的窑洞里,就这灯光突出了赖赖淡黄色布满圪皱的死人脸。身边是赖赖一生的用品:一床破被,两件烂衣服,一套缺块嘴子的旱烟袋。人太老了,遗物也实是旧烂不能要。陕北人六十岁以上死下就算喜事,意为活得够了,自此永不再受人间无尽艰苦之熬难,可喜。赖赖六十七了,老结实了,白喜事,自然没人悲伤,没人为他草草的一生而落泪。门没闭定,那条黑狗也探首观望。

四人望着这情景没话说,成了瞻仰遗容。

绥令婆姨将穿戴往炕上一撂,说了声:“停当了好吃面。”宛转身走了。

我有点怕,怕记住这情景,这淡黄不恼不笑的瘦脸,万一忘不下,黑地里睡不稳,咋价?下定决心吧。我按指示圪蹴在赖赖头前。李正华在下首,对面是米如怀,贾尚堆端盆凉水在米如怀下首。米如怀慢慢地给赖赖擦洗眉颜。我的目光总是转到赖赖的脸上,怎么回事!

“这胡子咋价?”我问。

“叫生着吧。”

稀拉拉价胡子,长得不强。这受苦汉身上没一件强的,一死下,和垃圾差不多。我用手托着赖赖的头。我倒是常给人剃头,但头一回托这种冰凉的人脑。这头发生长在冷脑上,用手摸,真不自然。米如怀一揩他的脸,松脑皮在头上来回挪动,感觉真糟。

米如怀就揩就和赖赖拉话:“唉,都就这么个,迟早得走。你了,你先喀,活着你也受,儿孙也嫌。你脑水不灵,一辈子也没做过个瞎事、黑心事,就是灰的蹦去当还乡团,就顶给胡宗南脑(扛)枪。精种子谁去了?你看李正华,给共产党当游击队长,也是脑枪。唉,几十年话也没有,活得悄悄价,眼往定一闭,后天来,儿孙也记不得你了。”

李正华也不断插话进来:“好老汉来着,婆姨死得早。”

“养下个灰儿子,一辈子没享福。”

“也不争也不要,给甚吃甚,给甚穿甚。”

“肉也没好好吃过。转世投个大地方,吃驴日的几石好白面。”

这信口栾出的悼词一直继续。

游击队长给还乡团死者攥着手、胳膊,我托着死尸。

去年学习文件,伍东代表知青向队里提出要开批斗会,队长贾长高推了几回,没挡住。批谁呢?临后说下,折开熬是富农,陈赖赖给还乡团脑过枪,对象有了。赖赖参加过多次批斗会,但知青主办的,他是头一次,也是一辈子的最后一次。

准备批斗会可真忙,知青代表发言,还要找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代表。找到贾尚原,那是条穷汉,嘴角子常年烂着淌稠水,一文不名。尔刻他还是全村的最穷户,雇农,年青时甚也没,也不开荒,长年揽工,是农村中的“无产阶级”,知识青年们分析。1961年全国受灾跌年成.陕北却丰收。贾尚原那阵四十几了,背上两斗米到了甘肃,“那里人就快把死娃娃吃了”,他说,用这两斗米换了个黄花大闺女,这才算有了婆姨。

“不问你怎么娶婆姨,”伍东他们找到贾尚原,激发他对地主阶级的仇恨,“只问你给地主揽工苦不苦?”
“就都这么个,受苦汉你解下,给主家(东家)给农业社都就这么个受法。”
“嗯?”觉悟太低,只好具体引导,“地主对你是不是很残酷?经常打你吗?”
“那打我作甚了!陕北人心善。”
地主是不是经常虐待你,吃不饱穿不暖?”
“主家吃甚我吃甚,都就一样价。”
真不开窍!
“你恨不恨地主?”
“恨那作甚了?又不偷我又不抢我。”
“那么你给地主当长工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尔刻主家和咱是父子俩等(对比)卵子。”
“什么意思?”
“一球个般般价(一模一样)。一样样价的穷汉。”
走出贾尚原的窑,知青恨这人觉悟太低。
“烂草窠开不出花!”
“也不能这么讲贫农,支部平时学习也不够。”
只能放弃贾尚原的发言,临后找到几个识字的年轻后生发言,知青写稿,先演习下。可问题太多——
“形势大好……”
“这二年一满跌年成……”
“不能光看陕北,要眼望全国。”
“帝修反气息奄奄,一步步走向灭亡……”
“咋几十年老就死不下……”
“你照念吧!”
“死心眼!”

会前准备,还分析了须依靠和警惕的对象。有人说李富贵的大(父亲)在胡宗南上延安时被游击队所杀,为镇住他,会前找到他。政策分明,不干凡年的事,不叫她听。

“你大怎么死的?”
“那早也死了。”
“别故做镇静!让游击队杀的!”
“我那阵还小。”
“杀父之仇能不记得?!”
知青用目光盯住他。
李富贵脸色灰白,慌乱了:“他死他的,我过我的,我记那作甚。”
“杀父之仇,能不想报?!”
知青目光更加凶狠,咄咄逼人。
“不想,不想那号,不问那号……他离这儿几十里,我自小跟干大生……我过我的……”
从他眼神里看出,灵魂在躯体里颤抖了。

他真是不敢想这事,倒是恨那倒运的大让他背上黑锅,这些年一直是他心病,自己怕想,更怕别人提。看他脑上淌汗,就快坐倒了,知他自恨倒运外实无仇可言。

“你小心点,不许乱说乱动!”

走出李富贵家窑,看见凡年站在星光下,两眼惊徨。

批判会终于开了。

后晌全村都没上工,队干部在一道庄里上下跑着,把人都吆到下院起知青窑前的场场上,婆姨、娃娃、老汉、后生,满亨亨坐下一院。支张桌子,算是开会了。倒运赖赖和折开熬灰球球地立定在桌子前。只是这阵,村里人才注意到陈赖赖,实在是全村最不起眼的人,身材小,干瘦,老眉圪皱眼,是老结实了,一年到头说不上句话,这阵越发把嘴闭紧了,表情倒还是平常。

伍东走上来,大模大样地扫视全场,开始念稿,有调有韵,不知老乡们解下没。为造气氛,知青和后生时不时地交叉着喊口号:

“牢记阶级苦!”

“打倒坏球做下的!”

才过了半小时,稿子都念光了,知青让老折和赖赖交待罪行,现说现批。

老折和赖赖不一样,五十来岁,又高又壮实,队里的好劳力,头低胸不低,眼珠子乱翻,鼻子扇扇,一脸不服气。后来我们才知道,村里米家、折家是两大户,现如今米家掌权,折家不服,这次也是借知青的手杀杀折家的锐气。至于赖赖.只能算个自倒运。

两个知青看老折一脑的硬劲,上前捣定他的粗脖,用力向下压几压。那脖子老有弹力,如同沾在手上,随按随起。逼着老折说了一老气,也说不出个甚,我也没听出个甚。无非是黑庄当根地广,谁有苦谁开荒地,也没什么反动言行。再就是胡宗南上来了,他和那些当兵的闲生下在峁子上摔跤。“解不下都是甚地方人,口里说话难解开。”老折年轻力壮,看那些胡宗南的兵瘦瘦价,好像捉起来就能往底沟定(扔)下去,谁知“一把抓定,才支架上散—,人家一圪捞(搅和),我倒跌倒了,仰面八叉。不服气散,又跌个仰面……”

“胡说八道!”

“交待你和胡匪勾结的罪行!”

又说了一老气。老折可能当根不知甚是“勾结”。又说见过他们两三次,勾结就是上山摔……

“不老实!”

老折的粗脖子又被用力掐住往下按,通红了。脸也胀红了。他一辈子没在人前出过这个丑。

队长上前赶忙挡住:“不能使这号,不能使,兹让那说。”

还是糊涂交待不到点上。给个台阶,让他先思想着,转向赖赖。

队长可能看这老汉禁不住两下掐,赶忙上前对赖赖说:“你都看下了,可是要有甚说甚。”

我望望赖赖,仍然是那样。认命了?还是灰得不懂事?反复追问他还乡团的事。这次可能是他后半生说话最多的一天。

“胡宗南来了。共产党蹦了……”

“住口!什么‘蹦了’?转移了!”

“转山串了,说游击队……”

“人家背上枪,庄庄要人,没人去一庄人怕都倒运吧……”加上李正华的注解,算大约明白。胡宗南的力量占了现公社河庄坪,附近村上都必须出人当还乡团,如果不出,以通共匪论。村里看赖赖灰,让他去顶帐。

再逼问,似乎赖赖并不明白还乡团是什么组织,有何纲领:“才去几天.我宛转回庄了。”

反正这次批判会开得不很成功。

会还在进行,队干部讲生产,又讲最近公社学大寨的精神。知青把老折和赖赖押到院起后面,牛圈窑前。老折今天是个倒运,刚把他俩推到牛圈窑前,正从坡下走上个“游方道士”欧阳。

欧阳黑瘦,个头不矮,是新窑沟的知青,平时不喜受苦,愿在各队闲串,走哪吃哪睡哪,因此上人送浑号“游方道士”。道士一见女生,总是笑容可掬,面迎面送。别的倒也不是,只因一条破蓝裤子长年套在身上,屁股沟子上裂开一大绽,又不会缝,遇到有女生的场面,只好夹紧腚,面向女生背向墙。

这日凑巧道士赶上个大红火。见押解老折和赖赖来了,也不多问,凑上前来,当头给了老折两重拳。老折扯开粗嗓子大嚎大叫,真个惊天动地,就像往死杀他。道士大怒,跳起身又是两拳,端端着在老折青筋暴起的粗脖子上,打得老折扑通原地坐下。

“你他妈的还敢死声!”道士一个转身又怒向赖赖。

老折这一嚎果然有效,队长、书记都闻声赶来解救,一把将道士抱定:“可是使不得!”

又把伍东等扯到一边说:“斗归斗,可是不能打,你看赖赖.一锤倒捣进棺材了。”

知青一商量,不打也就算了,总是道士来了。捣出两声嚎叫,算是有高潮。道士拍拍两手,习惯地在身后合合裤子,也作罢了。

第二天在山上,我注意了一下,似乎和往常一样,没多大变化,只是老乡见了知青有些悚,说知青心残。

“这些人都是亲戚套亲戚,裙带关系超过阶级关系。”知识青年们分析。

除了开批斗会以外,人们记不起赖赖。但赖赖生前最后一次让人记起,却不是批斗会。

(一)(二)(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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