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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与谭慕愚──一段缠绵了五十年的情缘
余英时

今日三人步履随,明朝三道便分驰。临岐相顾无他语,砥柱横流责勿辞。

“三人”者,共撰《内蒙巡视记》之谭、夏、顾也。这是最后一首诗,归结到“砥柱横流”,足见在这次合作中他的爱国豪情完全被激发出来了。这一天日记之末,他又说:

予本有一诗云:“媚人碧玉西湖水,落日黄沙大漠风。并落俞楼几案上,只缘我辈忽相逢”,欲以题照,因健常有“西湖朔漠两般秋,尽向俞楼砚里收”句,较此佳,即弃之。

谭诗两句极为凝炼,还非顾诗之松散可比。珠玉在前,顾先生自甘敛手,良有以也。《日记》中引谭诗太少,是一憾事。然仅就此寥寥数首已可见其才情功力之一斑。

纵观西湖一月之聚,顾先生心态有一显著的变化:最初六七日共游,他为私情所困,苦恼之至;但最后两三星期共同撰写《内蒙巡视记》,他的心态转换了,私情已退居次席,救国之念主导了他的情感。像一九三一年一样,谭慕愚再一次发挥了“消人鄙吝”的精神力量。

一九二三年夏天,胡适在西湖烟霞洞养病,住了三个多月,和他的表妹曹珮声之间发生了一段感人的恋情:胡写了许多诗,题作《山月集》,后来没有正式印出,诗多散佚了。(丁按:多么ws的一则绯闻,真让人厌恶)十一年后顾颉刚和谭慕愚也在西湖俞楼有此一番唱和的因缘,真是先后辉映。我觉得顾、谭聚首为西湖增添了一段佳话,故略记其始末于上。

前面已指出,顾、谭的情感在第二阶段中深化了。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虽在这一深化阶段顾也未曾与谭真正“谈”过恋爱。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四日他在《日记》中说:

予与慕愚一段情怀,从未道破,近日颇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今晨醒来,天尚未明,思欲作书致之,以极简单之词约之曰,“我二人相逢已晚,无可奈何。然此世俗之常情,万流所共趋。以吾辈个性之强,自当超出恒蹊,别求慰藉。”终虑扰乱其心,不敢书也。

这已在他和谭南京重会晤的两个星期之后。当时他们两人“在一室中未尝移席”至六小时之久;然而仍“未道破”,所以他极以“发乎情,止乎礼”自豪。在整个第二阶段,顾对谭的“情怀”都是通过一种“心照不宣”,或“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委婉方式表达出来的,诗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媒介。如果借用《兰亭序》的语言,我们可以说,他和谭诗中都自限在“晤言一室之内”的范围,却从不敢“放浪形骸之外”。这位“五四”健将受传统礼教的约束之深,实出人意表。(丁按:可是……抛弃发妻虽然新潮,也不是有良知的善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吧!胡适不离江冬秀是惧其强悍,履安性格温弱,顾先生对她却始终不离不弃,真正是有担当的好人呢!)这又再一次证实了傅斯年的反思:“我们的思想新、信仰心……但在安身立命之处,我们仍旧是传统的中国人。”

但是“发乎情,止乎礼”含着高度的压制性。礼数构成“超我”(superego)的一部分,在显意识中发挥检察功能,使“自我”不敢轻越雷池半步。然而睡梦中的潜意识则往往不是“超我”的检查所能遍及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发乎情”便未必能“止乎礼”了。下面让我们看看他在第二阶段的三个梦。一九三二年四月二日:

晨五时许,梦见慕愚全家避难至予苏州家,予留之。设三榻,其父东,其母西,慕愚中。予乃与慕愚同卧,然不及于乱。时慕愚正作中西交通史毕业论文,予助其集材,篇中称“顾师”云。此梦甚长,几历一小时。呜呼,仅梦中许作此温存乎!梦中又见灯甚多,镜甚多,不知主何识。将谓如镜中花、灯中焰之易灭乎,然此心此志则不易灭也。将谓明镜反映灯光,使其俞昭明乎,是固予之愿也。

这场梦做在他的“失恋”期。一月二十三日他在谭家午餐,第一次见到慕愚的父母,同时也遭受到黄一中的“讽刺”。这当然是他忘不了的日子。梦中父母同来也许是下意识里她希望得到他们的偏爱,因而携女来访?但“与慕愚同卧”则是首次在梦中出现,初步突破了礼教的防线。另外两场梦则发生在一九三四年,一在西湖唱和之前,一在其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四日:

昨晨梦与健常同游西北,予与同室,睨其睡,彼一笑,予亦一笑,心大动。(丁按:呃……)忽念予坚苦自持十一年矣,不能败坏于今日,遂就别榻。继闻他人皆舍我等而先行矣,一怒而醒。予久不梦健常矣,今犹如此,足知情之牵缠,至今未灭也。

此梦已比前一次大大地跨前一步,徒“不及于乱”跃进到“心大动”的境地了。但“超我”尚有些微约制力,终于在梦中悬崖勒马。

最后一梦则在西湖别后两星期之后,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晨三时,梦见健常与予同床,彼起溺,旋就睡,呼予曰,“盍扪予乎?”予如其言,告之曰:“我一向以理智压制感情。”语未毕,彼怒曰:“弗尔,若然,我不将为娼妓乎!”予急谢之曰:“予虽一向以理智压感情,但至今日而已失败矣!”言至此,瞿然而醒。时凉月半床,旬又八日之夜也。回味梦境,惆怅不已。十一年来,此是第一回梦中定情。

第一次“梦中定情”,礼教的堤防终于完全崩溃了。由此也可见西湖一个多月相聚,虽然共同的关怀是国家的危难,但至少从顾这一方面说,他对谭的感情已发展到毫无保留的地步。梦中违礼的尺度恰好可以测量醒时情感的进度,所以从“不及于乱”到“心大动”,最后归宿于“定情”,层次井然。如果再以第二阶段的三梦与第一阶段的二梦互相对照,其阶段性的差异便更不可掩了。最后我必须郑重指出,以上的分析完全以顾的《日记》为根据,其片面性是无可避免的。至于谭的一方面是否在情感上也有相应的进展,由于全无资料可依,则只能存而不论了。(丁按:解梦这一段感觉特别ws……)

第三阶段只有一件大事可说,即顾于殷履安女士死后,正式向谭慕愚求婚,最后竟遭到拒绝。这件事必须从履安逝世说起。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日的日记写道:

二时半,履安气短促,至二时五十分去世。……

今日一到家便见履安晕厥,然打强心针后转醒,神智甚清,问予是否今日归,并嘱自珍(按:顾之次女)为予理床席于其室。并谓予已要开会(六月一日边疆学会),何遽回来。自珍欲为量热,又谓身正发冷,量亦无用。方喜转机,孰意一转瞬间竟撒手而逝哉!履安与予结缡整整二十四年,今日乃永隔幽明,忍之痛绝。

殷履安自嫁到顾家之后,为顾先生先后侍奉祖母与父亲,抚育前妻遗下的两位女儿(自明、自珍),对顾本人的生活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试看当此弥留之际,她对丈夫外面的事业和家中的起居仍然想得十分周到。顾先生在她死后编了一个《予与履安同居年月表》(丁按:唔……嗯……唉……做历史地理的习惯么?)(见同年五月三十一日条末),稍一检查,即可知她在这二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是多么任劳任怨。所以顾先生对她的死是非常悲痛的。六月十九日记:

得肖甫(按:赵贞信)信,谓崇义桥所中诸人闻履安耗皆唏嘘不置,盖履安之贤德有以深入人心也。予览此亦为一哭。

崇义桥即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之所在。七月二十七日:

徵兰(按:他的第一任妻子,姓吴)之殁,予仅哭两次,一气绝,一入殓耳。独至履安,则一思念辄泪下,今日又哭出,她对我实在太忠心了,叫我如何不想她!今日与伯稼谈履安事,又出涕,看《浮生六记》中记逝一章,又泣不可仰。噫,我心真碎矣。

八月一日记:

忆祖母死后虽有家庭之变,而有履安辅相,精神上尚不大难堪。今履安死,则“臣无以为质矣。”有生以来,从未有如此之伤心者也。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九日是履安逝世的阴历周年,请高僧来为她作超荐道场。日记中又说:

今日作法事时,二十六年中一幕幕之家庭情况映现予脑,履安克勤克俭及待余敦笃之情活跃幕上,使予又泪下不止,静秋以巾授予,为之湿透。噫,予何能对不起她,而烦两女之悬虑乎!

我详引顾先生对履安德深切悼念是要他向谭慕愚求婚提供一种理解的背景。他在履安死后十六天便写信给谭求婚,无论就人情或习俗说,都未免来得太快,好像对死者过于无情。然而事实具在,他对履安的情感是十分真诚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和谭慕愚的精神契合也已二十年,发生了另一种情感。这两种情感之间当然存在着冲突,因而在他心中造成了长期的痛苦。一九三二年一月,他因疑心谭将弃他而去,曾感慨万千地说:“予心之苦,健常安得知之乎!”这句话便是情感冲突的明证。试问:如果不是他对履安也怀着深厚的情感,此“苦”又从何而来?所以自一九二四年以来,他一直在这两股情感中挣扎。但这并不是所谓“传统婚姻”与“现代爱情”之间的冲突。事实上,在这一“安身立命”的紧要所在,他仍然没有跳出中国传统的樊篱。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八日他写信给新婚不久的殷履安,鼓励她自修,将来可以和他站在同一层面上进行学问上的交流。他说,这是他一向羡慕的“以伉俪而兼朋友”的乐趣(《顾颉刚年谱》)。(丁按:好!同羡慕!)他所引的这句话,出于章学诚的《妇学篇》。章氏指出,最理想的男女结合是“以夫妇而兼朋友”,但在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少,因此士大夫往往在伉俪之外别寻所谓“红粉知己”,即精神上契合的女友。(丁按:献给广大知识女青年)在顾先生的理想尚未实现之前,谭慕愚已闯入了他的生命,“伉俪”与“朋友”终成二水分流。前面已引过他提议与慕愚同写《中国通史》的信(一九三一年二月四日),他当时说:

要是这个工作真能作成,我二人精神之结合将历千古而长存,不胜于百年之伉俪乎!

很清楚地,他和履安是“伉俪”,和慕愚则是“精神之结合”,二者之间虽然极其紧张,但可以并存。通过章学诚,他在中国文人的传统中,找到了精神的根据。下面是他求婚失败的过程。

一九四三年六月一三日:

今日到江边送文珊,而遇健常,太巧了。健常将于下月初到甘、青、宁、绥四省视察新县制及户政,独身行,往返期五个月,勇敢可佩。渠于端节返北碚,闻衔晋言,乃知履安逝世。今日来吊,系由陈家桥乘汽车至歌乐山,坐滑竿(丁问:何物?)至磁器口,乘轮船到柏溪,往返二百里,使我不安,然亦藉此得知彼对我无异于前也。年来少通音问,更鲜见面机会,今日得聚,使予又以兴奋而致失眠。

慕愚次日去后,他第二天(六月十五日)便开始写长信求婚。他说:

予与健常钟情二十载,徒以履安在,自谨于礼义,此心之苦非他人所喻。今履安殁矣,此一副心肠自可揭晓,因作长函寄之,不知被览我书,将有若何表示也。(此事本当少迟,以彼将有远行,不得不速)

这封信一直写到六月二十日才完毕。日记中说:

致健常信抄毕,共计十长页,每页四十余行,行二十余字,约共九千四百字,算是我近年的一封长信,把我三十年来不能揭开之生活小史都揭开了。此函共写六天,如无自珍之病则四天便够了。

他自己也感到这封信写得太早,但因慕愚即将远行,不得不尔。在这封万言书中,他大概把累积了二十年而“从未道破”的“情怀”都倾吐出来了,所以信才写得这样长。但二十六日谭的回信到了,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外。日记上说:

今日上午十时得健常信,态度甚冷,使我几晕。彼如何如此忍心?无意耶?弄狡狯耶?在柏溪时,折纸作两阄,一书谭,一书他姓,置于掌,祝而摇之,三次皆得谭。今夜复作两阄,一书成,一书不成,则三次皆得成。果尔,则健常此函特试我耳。

顾先生不仅一往情深而且一厢情愿,回信明明“甚冷”,他却宁肯相信拈阄,最后竟得到“特试我耳”的结论。因此一连两天他再接再厉,继续写信。六月二十七日的日记说:

晨三时半醒,想健常事,意不能自遏,天明即起写信。看今明两书达到后,彼将作何答复。

大概是由于思念太切的缘故,意中人竟入梦来。六月二十九日:

未睡,梦健常来,予臂挟《辞源》一册,与之偕出。何以挟《辞源》?殆为予与彼有讲不尽之话乎?夜作四阄,一书谭,一书非谭,一书成,一书不成,而三得“谭不成”与“非谭成”,疑此事了矣,天乎天乎!

这次拈阄倒是应验了,但由于过于一厢情愿,他释梦却离题万里。如果他的头脑灵活一点,他应该可以立刻想到:《辞源》者,谭来告“辞”也:此是“辞别”之“辞”,非“言辞”之“辞”。(丁按:太残酷了!所谓解梦,就是攻击他人的痛处么!)第二天谭果来“辞别”了。六月三十日记道:

健常来,同到金刚吃茶、饭。谈一小时。

午间健常之来大出予意外,渠云,为我想,须有子。(丁按:须有子!顾先生我错看您了!)为彼想,彼是一活动之人,不能管理家务。把她心中问题直接说出,反使予放心。予必设法,使彼此间相成而不相妨。

(一) (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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