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sky
sky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顾颉刚与谭慕愚──一段缠绵了五十年的情缘
余英时

为了代谭慕愚取得证明书,他不惜改变初衷,进入北大这块“是非之场”。胡适和傅斯年大概万万想不到,他最后答应来北大历史系兼任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吧。所以仅就谭对他的学术生涯所发挥的作用而言,研究顾的生平而不涉及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在第二阶段中,顾、谭交往的事迹很多,不能在此一一涉及。下面只谈两次比较有趣的聚会:第一是一九三二年顾先生面临失恋危机的情感波动;第二是一九三四年他们在西湖的唱和。

一九三二年一月下旬顾从北平回苏州省亲,先在南京下车访谭。和一年前一样,他又忍不住心潮起伏,不知道应该怎样向恋人倾吐满腹离恨与相思。他在车中赋诗两首:

是乐是哀浑莫知,别期似暂又似迟。百千量度都须废,只此愁心不可移。

只缘思极心翻木,更以情多见总羞。拼把吾生千斛泪,年年倒向腹中流。(一月二十二日)

第二天上午他兴冲冲地去探望谭慕愚。日记说:

十一时,到政部访健常,与之同归其家,吃午饭,见其父母、妹及黄一中。……

他在日记之末写下对此聚的感想:

黄厚端,字一中,黄克强先生之次子,日本留学生,在内政部参事室任事。健常与之同事,且同乡,甚相契合。今日同在谭家吃饭,觉其人非浮夸之流,深喜健常之有托。予极爱健常,顾我义不当与之接近,且不愿彼为我而有痛苦,八年来之交谊率在躲躲闪闪中,未尝一自表白。予既不能施爱,复不望彼之受爱,故今日之聚,一方因以自悲,但一方亦甚为彼幸。且彼之得有安慰,即足使爱彼者亦得安慰,复何恨焉。所惘怅者,彼此友谊不得继续,即此躲躲闪闪之机会亦不易得耳。(一月二十三日条)

原来他乘兴来访,忽然发现所欢已为同乡而兼同事的黄一中横刀夺走,他此时心中滋味,可想而知。日记上的感想写得理情俱到,但其实不过是一种理智层面的自解(rationalization)而已,情感上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十一年后(一九四三)他回忆此会,余恨犹在。他说:

一月,予南旋,访健常,承邀至家吃面,时黄一中君在座,颇相讽刺,予怫郁归。廿七日抵杭,翌日而沪作战(按:“一二八抗战”),予遂留杭。以此芥蒂,夏间此行时遂未往访。(《与健常往来年月表》)

当时座上受黄一中冷言冷语的讥嘲,一定深深刺痛了他。日记上不写,正见其情感上创伤之重,故避之唯恐不及。第二天他痛定思痛,找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证明伊人的心已变了。他说:

昨在内政部时,健常云:“下午要不要找谢祚茝去?”予聆此言,即觉空气突变。及至谭宅见黄君,始恍然。今日果与祚茝同游矣。白门两度新年,竟是两种景色,令我长唤奈何。今晚归寓,馆役以健常及其父所赠苹果一篓、橘子一篓、荔枝一匣、桂圆一匣进,谓于下午二时送来,以我不在,约晚间再来。予在寓待之,终不至,益知其情矣。对此赠物,只是呆视。噫,橘其决耶?荔其离耶?然有桂圆,似犹有望也。予之希望筑在迷信上,亦无聊甚矣。然情之所驱,固不容不尔。且谶语实有奇应。予去岁住交通旅馆,门外有“别苑”一额。予默祷而卜之于《易》,得“黄离元吉”一爻,两占皆然。今彼果有黄君之丽矣。予亦果与之别矣。继今以往,不知天之安排我与颠倒我者将如何也?

他仍不死心,以至在谶语中找希望,这是显然可见的。但他最后分析谭何以终于弃他而去,则归结到他不能决断,不肯离婚:

予与健常交凡八年,可括以二语曰:“行乎情之所不得不行,止乎义之所不得不止。”此所谓义,当然是时代的。若社会组织既变更,彼不致因此而情感痛苦,且不致伤害别人,使别人为我而受痛苦者,我又何所畏乎!廿三日,围炉讨论国事,健常曰:“若处处审慎,顾忌太多,必不能成事。”此固论政府之不敢主战,或亦用以讥予。噫,予心之苦,健常安得知之乎!(我仅能打破旧道德,但终不能打破我的同情心)(一月二十四日条)

这段文字中的“害别人”、“同情心”等都是指他的夫人殷履安女士而言。他的爱情已奉献给谭了,但对教育程度不高而忠心不二的妻子他却割舍不下。其实这段分析很可能是他疑心生暗鬼,与谭的真实想法未必合得上。无论如何,他这次尝到了很深的失恋的痛苦,然而他还在继续挣扎,不甘全军尽墨。一月二十五日回到苏州之后,日记上说:

今夜写健常信,谢其赠物,且试探其此后是否不再与我通信。如其不来,我亦决不做讨厌人,扰乱他们的和平空气,惟默为祝福而已。

但是最后谭并没有嫁给黄一中,甚至谭、黄之间是否有过一段情缘,现在也找不到任何证据。所以这一不愉快的经验很可能是顾先生因爱生妒而作茧自缚。一九三三年以后他和谭又回到了原来的情感轨道。

一九三四年八月顾先生的继母在杭州逝世,全家南下奔丧,在杭州陪伴父亲住到十一月底。恰好在同一时期,谭慕愚也奉内政部之命到杭州考察浙江经济和行政,并为部长黄绍竑起草《内蒙巡视记》,在西湖住了一个月左右。谭因为时间匆迫,恐赶不及完成写作,再三求顾相助,因此他也参加了这一工作。这一段时间他们的来往是异常密切的。但无论是游湖或工作,都有其他人参与其间,似少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样的聚会对他反而是痛苦多于欢乐。十月四日的日记说:

与起潜叔(按:顾廷龙)、自明同到第一公园,雇车到俞楼,邀健常同游,到严庄、放鹤亭、平湖秋月、三潭印月、汪庄,到高庄吃饭。……与健常别,抵家已七时矣。

今日得与健常痛快游览一天,心神愉乐,一畅数月之愁郁。但分手之后,即觉百无聊赖,转较彼未来之时愁郁为甚。噫,既已有情,便当非离即合,今乃介于非离非合之间,此痛苦殆未易道也。

他把这种受压抑的情感比之于“相见怎如不见,有情还是无情”(十月九日条)。他有时甚至硬起心肠暗暗喊道:

唉,健常,你归去罢,我的感情已不能胜这痛苦了!(十月八日条)

但另方面,他看到谭慕愚忧虑日本对于内蒙古的野心,日以继夜地努力工作,又十分受到感动。他对谭的敬仰又加深了。日记中说:

健常真是一个人才,有眼光,有志气,有魄力,有胆量。予交游弥广,而可以与谋大事者甚寡。得此一人,又受性(别)的阻隔,其当捶胸一恸(丁按:这个词很震撼)。(十月七日条)

这时他竟恨不得谭是男性,可以和自己“与谋大事”;他的“事业心”被激起了。与谭同来西湖的还有一位夏葵如,《日记》介绍他:

夏葵如君,北大同学,十四年救国团中,与健常同任文书,为共产党分子所攻击。日前与健常同来,住俞楼中层,助健常编纂《内蒙巡视记》。(十月十九日条)

夏葵如即夏涛声(见《与健常往来年月表》一九三四年条),他此时是否也在内政部工作,尚待考;但他已成为青年党第二代的重要干部,一九三三年即已具有该党中央委员的身份。从谭、夏合作的事来判断,则谭的国家主义信仰依然如故。《内蒙巡视记》便是谭、夏、顾三人共同撰成的。《日记》又说:

健常心底悲哀,时流露于篇什,慰之无从,使我更增郁抑。彼幸有事业心耳,否则体必不任。彼作事太刻苦,不要休息。而为我去,又欲伴我游,真使我抱愧。(十一月二日条)

所谓“流露于篇什”即指诗而言。可知顾在西湖作诗特多是由谭引出来的,所以西湖唱和成为他们心灵交流的主要方式。十月二十日的日记:

健常示近作云:“人事纷纭苦不休,暂停征马岛俞楼。此心已为飘零碎,怕看西湖处处秋。”嫌其萧瑟,和之云:“一天风露且归休,莫以伤时怕上楼,度尽寒冬花即发,何须重泪对清秋。”

又十月二十三日:

今日健常诵昨作一诗,其末二句云:“明知花事随秋尽,犹吊嫣红姹紫来。”葵如说:“这太消极了。”我说,“‘吊’字换了‘待’字吧,这一来便变得消极了。” 归后因成一诗云,“莫将闲泪付秋思,大地春回已有期,试上逋翁亭子望,梅林待发万千枝”。又作一诗云:“夜夜西泠对玉盘,莫将圆缺定悲欢。劝君炼得女娲石,便补天倾也不离。”题为“莫将”,以表规讽之意。实在说来,健常之生活实为可悲,惟这一方面我决不能加以安慰,故唯有作壮语以激励之耳。

十月二十四日:

晨在车上得一诗赠健常,云:“朝朝祖逖声鸣鸡,羞说回文苏蕙机。取法英贤原不远,岳王墓在俞楼西”。盖彼患早醒,恒早四时即无眠也。(丁按:偶也素!真性情人的烦恼!)

这是勉励她效法岳飞,期待之高可见。十月二十五日:

又续作《莫将》二首。一云:“漫漫平原渐渐津,莫将琴剑怨飘零。天涯须是飘零够,始把人生识得真”。一云,“同听边关笳鼓声,莫将痛泪洒新亭。肩头自觉竖如铁,要把河山一担盛”。

顾作《莫将》四首及车中一首都针对慕愚“明知花事随秋尽,犹吊嫣红姹紫来”两句而发,故作壮语以慰其怀。可知原诗决不是悲秋之作:“花事尽”乃伤中国或将亡于强邻也。谭救国心切,仍与十年前之“圣女贞德”无异,惟壮怀激烈已转化为中年的沉忧而已。

曲终人散之际,离愁终于爬上心头。十一月三日记:

前日健常作诗曰,“北风怒发厉于刀,万壑千峰尽痛号。可惜离人心底恨,不曾削得一分毫”。

自称“离人”自然有惜别之情,但是她的“心底恨”恐怕还是以“国恨”为多。此谭慕愚之所以为谭慕愚也。对照之下,顾先生则流露出更多的儿女情长。十一月七日记:

将二日看枫事写成三绝:

秋到人间且莫嗔,初凉景物胜于春。乍将夕照凝红树,忽有金凤舞白蘋。

姹紫嫣红垂尽时,青枫正是转丹期,似怜漂泊悲秋客,故故招邀去折枝。

摘来红叶纳书囊,如此深妍好久藏。过却十年重检视,依然颜色压群芳。

健常聪颖,必知予之怀也。

“看枫”事的背景如下:

湖上中山公园门内有枫树两枝,红叶之艳,所未经见,健常极赏之,徘徊而不忍去。(十一月二日条)

这大概是谭、夏、顾三人在工作之余常常结伴游赏的地方。第一首是劝她不要“悲秋”,第二首仍回到慕愚“花事尽”之句,“青枫转丹”既可代“嫣红姹紫”,则秋亦复可赏,末句可有两解:丹叶“似怜”慕愚这位“悲秋客”而“招邀”之,一也;顾参加写作为谭再三“招邀”所致,则受“招邀”者即诗人顾颉刚本人,二也。这是故弄狡猾,利用诗的“暧昧语义”(ambiguity)而作模棱两可之辞。若依第二解,则“折枝”更有深意,即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矣。第三首以“久藏”之“红叶”喻慕愚尤为明显,自一九二四年初识至此整整十年,而诗人心中更无他人。此诗必须与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日一条日记合读,其涵义始得全幅展露:

车中追忆一月中晤健常时,渠问曰:“近年有好的女弟子吗?”因成一诗记之:“樽前温语叩从游,欲吐衷情又咽休。旧恨苦多心苦窄,更无余隙种新愁。”……其实,我心头要说的话,是“除了你外更无别人”。所谓“美者自美,予不知其美也”。

所以能“压群芳”者,正以不知群芳之美也。

十一月九日已至曲终人散的前夕,顾先生写了六首诗为此次西湖聚会的纪念。兹分写于下,略加解说,作一结束:

黉宫灯火景山烟,往事依稀已八年。别后悲欢何可说,忽然相遇合相怜。

第一首从顾、谭北大订交始,回忆故都旧游。谭慕愚应青年党之召,于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离北京,赴重庆任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教务长。行前一夕与顾先生全家同游北海,至此已整整八年。

黑水白山劫一空,忧心无日不忡忡。北疆又报蕃王变,为发轺车破朔风。

此诗前半指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沈阳事件,(丁按:五十二年后的这一天,伟大的ct大爷出生了)日本侵占东北,国难开始。下半指一九三三年日人筹划在多伦召开蒙古回忆,邀请蒙古王公参加。同时蒙古德王等也要求自治。危机紧迫,谭慕愚随内政部长黄绍竑等同往内蒙巡视。

制就长编十万言,要从笔底固边藩。几回写到伤心处,仿佛遥闻啼峡猿。

此首专叙《内蒙巡视记》的撰述过程,谭慕愚亦曾数度哭泣也。

四邻虎视久耽耽,国力空虚只自惭。斫地长歌悲塞北,祷天莫赋哀江南。

“四邻”实指日本与苏联。前者既占东北,又渗入内蒙,后者则既已控制外蒙,又复觊觎新疆。此时唯有希望南方不致遽临危境而已。

宋家宫阙久成尘,独有岳王庙貌新。联袂同来松柏下,正为识得古人心。

杭州即南宋之临安,亡于蒙元;岳坟离俞楼不远,他们当天便在岳坟附近吃饭,诗或即作于其地,故相勉以岳飞之心为心。

(一)(二)(三) (四)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