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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方(中篇小说)
张 翎

两人拉好了裤子,走出林子,风筝一瘸一瘸地在地上拖蹋着。站在坡上望过去,砂土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缓缓移动的黄点。尼尔说妈妈,来了。中越说你见了妈妈,说什么?尼尔想了一想,突然指了指中越的裤裆,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说:“你,大。我,小。” 中越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尼尔见中越笑,便也跟着笑。那笑声如同雪球越滚越大,大得两人都背不动了,就精疲力竭地摊开手脚,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中越眯了一会儿眼睛,突然觉得脸上盖了一团乌云。睁开眼,看见了一抹黑色的裙裾在眼角抖动。再顺着看上去,才看清是达娃坐在身边的树桩上。达娃戴了一副特大的墨镜,几乎遮了半张脸。那遮不住的地方,隐隐地露着一角淤青。那淤青之上,又湿湿地有些泪痕。就吃了一大惊,呼地坐了起来,问怎么啦,你?达娃说没什么,摔了一跤。中越沉吟半晌,突然吼了一声,他打的,是不是?你别跟我撒谎。达娃扯过一角头巾,擦净了脸,半晌才说:你也不用大惊小怪的,这地方比不得城里,你要都管闲事,是管不过来的。中越紧了脸,说我管不过来,社会服务部总是管得过来的。达娃一听,脸都白了,再开口时,声音就从中间劈裂了:“他们要是带走尼尔,我就剁了你,看我敢不敢。”

中越叹了一口气,说达娃你是法盲还是怎么的?也就敢跟我狠。社会服务部要来人,也是带走他,凭什么要带走尼尔?达娃的语气才渐渐地松软了下来,说陈医师这事你别管。我是高兴呢,我从来没见尼尔这样笑过,我以为他生来就不会笑。中越说这也值得你哭?你爱看他笑,你就得找法子让他笑。达娃怔了一怔,半晌才说陈医师我们尼尔要早遇到你,哪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呢。

陈医师你有孩子吗?达娃问。

中越不由的,就想起许多烦恼事来。原以为那一摊的烦恼事都扔在了多伦多,没想到轻轻的一句话就全钩到了眼前。那一片朗朗的好心境,突然就阴暗了下来。

我女儿,咳,不说她。

尼尔从地上爬起来,猴似地粘在达娃身上,要翻达娃的背篓,看买了些什么。背篓里是一个印着哈利 . 波特剧照的午餐盒,一双新球鞋和几枝带了篮球橡皮头的铅笔 – 都是开学用的。尼尔欢天喜地地试着新鞋子,达娃就盯着孩子问:今天和陈医师,学了些什么?

尼尔看了看中越,中越说孩子明天就要上课,要紧张一个学期的,不如让他痛痛快快玩一天。开了学,我每周一的下午都要去白鱼学校培训老师。培训完了,可以留下来给尼尔补课,今天就放他一马。

尼尔见达娃没有追问他功课,猜着是肯放他假的意思,就涎皮涎脸地趴在中越耳边,咿哩呜噜地说了一句话。中越没听明白,让再说一遍。说了,还是没听明白。达娃就笑,说他的话,也就我听得懂。他说要带你去认草药 -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这个儿子还没有对谁这么款待过呢。

“尼尔他爷爷是部落里的医师。不是西医,是草药医师。他们印第安人,除了急症,还是信草药的。医师是祖祖辈辈相传的。尼尔小的时候,他爷爷带他采过药。”

“那尼尔他爸,也是医师?”

达娃不答,只一味地催尼尔走。尼尔走了几步,又停下,看着达娃,嘴里咿咿呜呜地嘟囔着,却不肯走了。达娃骂了句败家子呀你,便跑去车里,把那双新买的球鞋拿出来,扔给尼尔。尼尔换上了,三人才上了路。

下了坡,顺着企鹅湖走,沿岸到处都是野鹅。尼尔折了一根树枝当鞭子,左抽一鞭,右抽一鞭,抽得一路鸡飞狗跳的。中越就笑,说聋子也有聋子的好处,不怕吵。

正午的阳光照得湖滩一片花白,风过处,就有了落叶。叶子轻轻软软地躺在风里,半晌也不肯落地。达娃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放到中越手里。中越看了一眼,才看出原来是鹅蛋。个头比寻常的鸡蛋大了许多,蛋壳白里透红,捏在手心微微的还有些温热 – 大约是刚下的。问能吃吗?达娃说可比鸡蛋香呢。中越说那我也捡几个。达娃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招呼尼尔过来。扯下头巾,把四个角结扎在一起,做了一个布兜,让尼尔提着去捡鹅蛋。

一会儿工夫,尼尔就捡了大半兜。中越说够了够了,就接了兜子过来,要提着走。达娃不走,却在路边找了棵树,那树身有个洞 – 大约有鸟儿在那里筑过巢。达娃把布兜塞进树洞里,又找了几块大些的卵石,沿着树根围了一圈。“原路走回来,记得这棵树就是了 – 这么重的东西,提着它做什么?路还远着呢。”中越不觉的,就笑出声来,心想城里住久了,人还真是住傻了。

走着走着,路就分了岔,一条依旧沿着湖,另一条就拐进了林子。达娃挑的是进树林的那条路。

“离大路近的地方,药性就差 – 行人汽车都是污染。”

路开始变窄了,渐渐地,只剩了一条小径,蛇一样地在树和树之间穿行。脚踩在隔年的落叶上,发出空空的回声。树木越发地粗大密集了,枝枒搭着枝枒,遮天盖地的。抬头看天,阳光不再成片,却被树剪成丝丝缕缕的带子,在枝叶之间垂挂下来,照得地上斑斑点点地泛黄,不像是正午,却更像是黄昏。林子深处有一只啄木鸟在啄着树干。树干很硬,那笃笃的声响仿佛是夜半敲更的竹梆,响了很久,丝毫没有倦怠疲软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人的脑壳上,头皮就紧了起来。中越忍不住捡了块碎石扔过去,梆声嘎然而止,一阵翅膀的扑扇,枝叶窸窣地落了一地。

达娃和尼尔几乎是同时停住了脚步的。

在两棵粗壮的雪杉树之间,他们发现了一朵粉红色的花。花只有指甲盖大小,花瓣短且小,花蕊却极大,深棕色,长着小刺。尼尔跪下来,拨开周边的野草,花茎渐渐地显露直立起来,竟有半人高。顺着茎,又找着了更多的花。

“这是蔷薇果,维生素含量高。拿来做成茶叶,也治便秘。只是,一定要把刺都清理干净。不然的话. . . . . .”达娃顿了一顿,却不说了。中越问不然怎么着?一连问了几遍,达娃才说要不然下面的那个眼堵住了,扒起来可难了。尼尔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用手指了指,含混地说屁,屁,堵。达娃嘎嘎地笑了,说你个小屁孩,该让你听的你听不见,没想让你听的你倒什么都听见了。

“他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尼尔读唇型的能力很强。以后说话要站在他正跟前,脸和他的视线平行,慢慢减少使用手势。”

尼尔捏了一朵花就要摘,却被达娃拦住了。达娃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布袋,从里边抓出一把烟丝,恭恭敬敬地撒在地上。闭了眼,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了几句话。睁开眼,才挥了挥手,叫尼尔去摘。

“印第安人敬地母,从不糟蹋地产,拿了一草一木都要有个名目。拿了,也不能白拿,要献上谢物。”

中越从达娃的布袋里也抓了一小把烟丝,照着样子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地母你什么都知道,跟你撒谎也没用。有个远方来的汉人摘了花,就是一个好奇。至少现在没有便秘,将来再说将来。”达娃又是嘎嘎地笑,说陈医师你可真逗,你老婆可不得让你乐死。

尼尔采了满满一把蔷薇果,扔在达娃的背篓里,又一个人往前走去。一刻钟的工夫,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箕草。达娃将根茎上的泥土抖净了,把草铺在掌上让中越看。草极是细软,茎上微微地泛着红,在风里抖抖簌簌地支不起身子。

“这叫处女毛,治伤风感冒,也下石,肾结石的石。”

中越唰地跳出两步,甩了甩手,说这个名字不好,让人想起官场搞腐败。我宁愿得结石,这玩艺儿哪消受得起。两人又是呵呵地笑。

三人又找了几样花草,就到了一片开阔之地。依旧有树,树也依旧粗大,只是突然都没有了叶子,光秃秃的再无遮挡。正午的阳光洪水似地奔泄下来,照着年代久远的树干,一棵又一棵遥遥相立,树身上焦黑的疤痕如巨蟒层层缠绕至树顶。地是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斑驳地裸露着一些草根,如暗淡的血管,在一片垂老的失去了劲道的胸脯上有气无力地延伸。中越猜想这片地是雷电山火烧焚过的。从满目苍翠到遍地焦土,竟然只有一步之隔,毫无层次过度。一步之外是葱郁的生,一步之内是荒脊的死,却都是一样的触目惊心。

抬头看天,瓦蓝的一片像是一个大井口,细若发丝的云飘过,是追也追不着的另外一个世界。井如此的深,中越觉得三生三世也爬不到井外的那个天地了,就忍不住两手拢了嘴,仰天大吼了起来。

呕……呕……呕……

吼声还没有达到井口,就被井壁吞食了,嚼碎了又吐出来,嘤嘤嗡嗡地就不是原来的那个调了。

中越吼完了,就有些赧然,讪讪地对达娃说,我老家在南方,人多地挤,和邻居挨得特别近。从小到大,吃饭得小声,怕隔壁听见你吃什么。上厕所得小声,怕隔壁听见你拉什么。说话得小声,怕隔壁听见你说什么。所以一到了地广人稀的北方,忍不住就想吼两声解气。

达娃说吼吧吼吧,你可劲吼吧,没人管你。尼尔是个聋子,不怕你吵。我们藏人最爱吼的,看谁吼得过谁。

中越果真又拢了嘴,憋足了劲,这一回却吼不动了,若漏了气的车胎,竟不成声。达娃捧腹大笑。中越说你笑什么,你吼一个我听听。算了,你也别吼了,干脆唱个歌吧。那个李什么,唱的那个青藏高原,那才他妈的叫歌。

达娃撇了撇嘴,说那是汉人的唱法,真正的藏人,可不是那个样子的。中越说好,好,那你就来个防伪版本的。达娃推辞了半天,说多少年不唱了,终于给缠不过,只好勉强唱了一个。

达娃的歌是用藏语唱的,中越听不懂,只觉得那曲调全不如寻常的藏歌那样激越高昂,反倒是低低款款的,如江南的小桥流水,偶尔流过几块石头,翻出一两个水花来 – 也是轻软的。用唱来形容达娃的歌实在有些夸张,其实至多也就是哼 – 一半用鼻子一半用喉咙的那种哼法。中越说怎么那么缠绵,是不是情歌呀,你给翻译翻译。达娃竟有些扭捏,脸儿红红的,说翻不出来。中越说翻个大意就好,用不着一字一句的。

达娃想了半天,才勉强翻了几句:

水要再不舀,就流过去了。
花要再不摘,春就走了。
歌要再不唱,人就老了。(注)

中越拍着巴掌,说就是就是,达娃你要是不想老,就赶紧唱 – 再来一个过瘾的,大大嗓门的,才旦卓玛那样的。

达娃把脸久久地捂在手掌里,突然间倏地站起来,开口就唱,把中越吓了一跳。歌是汉语的,曲调尖锐如刀,一下子挑开了耳膜,直直地捅在人的心上,挑啊挑的,心就是千疮百孔的了。

鹰在山顶上飞呀,
是因为找不到一块落脚的石头。
云在天上飘呀,
是因为找不到一片下雨的地。
人在马背上走呀,
是因为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苦哟,苦 ……

中越看见尼尔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达娃的嘴唇,手里的野花丢了一地。泥塑一样的脸上,双眸如千年雪山的融水,乌黑清亮地倒映着日月星辰。中越知道,有一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

那个东西是灵魂。

那晚送走达娃母子,中越竟毫无睡意。月色穿过竹帘的缝隙,爬在他的眼皮上,留下一条条白色的纹。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小时候家门前的那条青石板路。路蛇一样地蜿蜒,一直爬到江边。在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南方小城里,江的概念其实也就一条略微大一些的河。河水是浊黄的,机帆船驶过,翻滚的水面上泛上一些菜叶泥沙和动物尸体。夏日的正午,他和哥哥穿着木屐,几乎赤身裸体地跑到河边,爬上任何一条栖在岸边的船,再从船头咚地一声跳进水里。水砸开一个小洞,立刻吞没了他们泥鳅一样黝黑的身体。事隔数十年,他清晰地记起了青石板路的花纹颜色走向,和木屐敲打在石头上发出的脆响。

他知道,是达娃歌里的那匹马,在牵着他一步一步地回乡。

黎明时分,他被屋顶上一阵窸窣的声响惊醒,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拿着特大号手电筒冲着天窗照去,依稀看见一个黑影一晃而过。獾熊。他知道他的屋顶上有一个獾熊窝。明天去镇里的家居用品店买一把梯子,一定要在入冬之前把那个贼窝端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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