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飞吧,我的夜莺!
刘沁

(十五)

岁月不饶人,已是新世纪了。五十岁的英子虽然容貌依然颇秀气,但她身体瘦弱,步履踉跄,思维迟缓。她心存个愿望,在她有生之年必到省城走一趟。她要到工业局找张建国,探望儿子小兵。她还想,小兵应该二十近三十了,确实是几岁,她闹不清。她没去过省城,她一人不敢去。她想,嫂子杏花一定肯陪她去。

“你肯定张建国在工业局?”杏花问。

“他说过,他以後会到工业局。”

“事隔那么多年了,去找他干嘛?就算见到张建国,他也认不得你了。”

“嫂子,求求你了。我不是要见张建国,也不指望他还认得我。我只希望看到小兵一眼,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杏花决定陪英子到省城走一趟。

“你怎么不穿好点的毛衣?这毛背心太破旧了。”杏花又说:“我送你一件吧,我有富裕的。”

“不,嫂子。”英子轻抚她那退了色的红毛背心,娓娓又说:“这是囤哥留给我的,穿在身上格外温暖,塌实。”杏花不胜欷歔。

杏花和英子乘了一天长途汽车来到省城工业局。她们东问西探,但都不知道有叫张建国的。她们又到农业局,化工局,商业局,公安局甚至市政府,同样失望而回。她们来到省城已第三天了,一无所获,准备放弃回去。杏花说,登报寻人吧。英子点头。蓦地,英子有个不寻常的臆念,好像冥冥中有个昭示告诉她应该到城建局。她对杏花说了。杏花不以为意说是否因为城建局有个“建”字?英子自已也说不清。

“请问,你们城建局是否有叫张建国的?”杏花问城建局传达室的一位老头。老头打量她们一下,问:“你们认识他?”英子和杏花喜出望外,精神兀地亢奋异常,异囗同声说:“认识,认识。”老头向路过的老太太叫了一声,只见他俩嘀咕了几句。

“你们找张建国有什么事?你们是他什么人?”老太太问。

“我们是他的亲戚。”杏花不假思索说。

“张建国和他儿子移居美国多年了。”老太太说完,英子和杏花浑身打了个冷战,心脏几乎不跳了。

“你怎么知道?就他父子俩?他儿子叫什么名?”杏花急问。

“过去我们是邻居嘛。张建国在多年前离婚了。他的儿子叫张兵,孩子长得很帅又聪敏。听说,张建国的哥哥,嫂嫂是美国公民,是大商家,是他们申请张建国父子俩去团聚的。”老太太凝视英子,“你是张兵的姑妈?张兵长得很像你,一点都不像他爸。”

英子乍然心头一紧,恍若木雕泥塑,痴痴呆立。片刻,她双手掩面遽然蹲下,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泣声既哀恸又凄怆。

“妹子,冷静点。”杏花哽咽安慰英子,“虽然见不到小兵一眼,但小兵好好的,你这就可以放心了。”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我的儿子恐怕也永远不知道他的亲娘是谁。”英子抽抽噎噎说。

两个村妇带着哀痛又沉重的心情,默默蹒跚走着。人的心情格外凝重时,天也格外凝重。她们俩的眼眶一直洇着泪花,红丝丝的。天也黑压压的,下着细细的毛毛雨。她俩苍凉地乘长途汽车朝回去的方向离去。英子闭着双眼在颠颠簸簸的车里陷入悠悠荡荡的冥思。她默默念叨:“囤哥,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相信我们会有间青砖瓦房的大屋和两个可爱的孩子的,可是……”英子不禁潸然泪下,柔肠百结。“半个世纪的岁月仿如水流般悠然离去了,可是你知道吗?自你离我而去以後的岁月里,我是多么孤苦伶仃。我尝尽了人间的喜怒哀乐,历尽了世间的沧桑和坎坷,身心疲惫不堪了。我多么渴望从此长眠,长眠可以和你在一起令我忘掉一切,不会再有任何哀恸和烦恼纠缠我。”朦胧中英子蓦然忆起满囤说过要到阎王处讨个说法,她怀疑他是不是在阎王处等她?突兀,她脑海里居然浮现出满囤的身影令她的精神为之一震。满囤向她招手囔:“我的‘小夜莺’!快来!快来!我带你到没有任何烦恼的地方去。”她兴高采烈扑向满囤,满囤紧紧搂抱她。他俩在一个有盛开的花,有绿油油的草地,有喷泉,有秋千……的大花园里如胶似漆地相拥着、热情奔放地亲吻着,如鱼得水般地呼风唤雨着。她对满囤高傲地瞟了一眼,妩媚一笑,“囤哥,我现在要告诉你,小兵就是我们连续三次的激情中创造出来的,你知道吗?这个事实只有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满囤狂笑不止,“往事如烟,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吧!”

(十六)

杏花奶奶整理英子存放衣物的破旧木箱时,无意中发现一本已发黄的粉红色印着“工农兵”图像和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的日记本。她翻开日记本,满囤画的画顿时令她瞠目结舌。她颦蹙眉头,忧戚地翻了一页又一页,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禁悲怆呢喃:“真是一对痴男怨女!”日记本中除了满囤的画以外,英子密密麻麻纪录着过去的年、月、日和简单的天气状况,没有其他文字。她疑惑不解英子为什么要记录这些日子和天气状况?

大山爷爷手持日记本,看了又看。第一个纪录是七二年五月十二日,天气和暖。最后一个纪录是七五年八月十九日,天气闷热。年、月、日记录的最短时间间隔是一天,而最长时间间隔是八天。天气暖和或凉快时,时间间隔较短。天气寒冷,时间间隔稍长。一般时间间隔是三四天。他冥思苦想,英子纪录这个有什么用呢?她为什么要做这个记录呢?他倏尔一愣想,第一个纪录是英子婚後一年的,而最後一个纪录是满囤被水淹死前的。他顿然醒悟,最後的纪录应当是八月二十二日而不是八月十九日。他记得很清楚,八月二十二日是他接到上级防洪通知的日子,也是满囤和英子被喜妹的兄弟捉奸的日子。他大为震撼,年月日的纪录竟密密麻麻多达三百馀条。杏花奶奶迫不及待问大山爷爷,但大山爷爷没回答,他只是哀叹了一声说把日记本也让英子一起带走吧。

日落西斜,村民已给英子打造了个简单的棺木。英子上身穿着旧红毛背心,下身穿旧裤子躺在棺木里,她身边还搁着她的日记本。英子灰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但隐隐约约还看得见脑袋顶的疤痕。她施了粉脂,面颊是粉红粉红的,眉是黑细的宛如柳叶,嘴唇是红红的。她闭着双眼,额头上显现着有条不紊的细皱纹。她的脸颜很安详,她正在熟睡,她已长眠了。她默默躺着,一声不响躺着。老老少少的村民们围着英子的棺木周围,他们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她很慈祥,很善良。一位年老村民轻抚英子的颜脸,怆然说:“可怜的闺女呀,你饱经了风霜,受尽了凌辱,你坎坷的人生历程太凄惨……”村民们顿然噙着泪水,不停轻声呼叫英子,但英子依旧不声不响安详躺着。

太阳落山了,暮色苍茫。村民们静默站在英子墓地前,没人说话,只有嘤嘤的抽泣声在回荡。

“走吧,英子,我可怜的妹子。”大山爷爷的话音既忧伤又悲切,声声凝重。“你历尽了沧桑的岁月,受尽了苦难的折磨。系缚在你身上的千丝万缕的烦恼、枷锁、灾难、烟消云散了。你解脱了,你从此获得解脱了。不会再有不幸和烦恼再降落到你身上了。你走吧!轻快地走,开开心心地走,高高兴兴地走吧!”大山爷爷说毕,突兀爆出天崩地裂,凄怆又悲惨的哀号。男女老少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顿时成了一曲悲壮的挽歌。这挽歌在一片愁云惨雾的阴霾天空中不断回旋。

“小鸟!小鸟!小鸟从英婆婆的墓里飞出来了!”娃娃们不约而同,异囗同声叫囔。

“是夜莺!是夜莺!夜莺飞走了!”几位妇女又不约而同,异囗同声叫囔。

“英子!我的苦妹子,我的‘夜莺’啊!……”杏花奶奶哽咽喊叫:“走吧!英子!飞吧!夜莺!你可以飞到树林里,你也可以飞到高山上,你更可以飞到万里长空的悠悠苍天!你飞吧!飞到没有任何烦恼的地方去吧!飞到你喜爱的地方去吧!飞吧!飞吧!……”

英子墓地周围漆黑一片,但村民们的香烛把墓地照得通亮。哀怆的泣声和痛彻心肺的叹息声宛若谱写着“小夜莺”的凄楚曲子,又宛若村民们唱出了获得解脱的“小夜莺”的悲戚赞歌。久不停息,久不停息。

(一) (二)  (三)  (四)(五)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