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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开启的窄门
杜璞君



我揣度着这个令我不解而且总让我怀疑的世界。1976年9月9日,人们神情肃穆,听着广播里毛主席追悼会的转播。那种快把人灵魂深处生命的灯火吹灭的哀乐,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哀乐扯着我的神经往下坠。我搞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幻:耳边有一片江河吞吐发出的诱人声响,大海的波涛涌动着一轮红日在海上升起,太阳升起的海面散布着庄严的巨流,那巨人穿着灰色的大衣,屹立潮头,风掀起他的衣襟,毛主席迎着红日挥起手臂;江河激荡。哀乐庄严迟缓地从我心里流过,我微合上眼睛举起了双臂,随着哀乐的节奏上下飞舞。忽然,我一个狗吃屎,猛扎向前,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扇到我后脑勺,打得我人仰马翻。你疯了?跪下。一位老师冲过来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拖到一个角落。如果我妈不是学校的校长,我恐怕会为此事去坐牢。

我妈得知此事后,气炸了。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野种,你这个叛徒反革命的残渣余孽 你那个叛徒母亲晓音逃避审判,早就跳了楼,死了那么多年还阴魂不散,她还想瞒着我把你这条寄生虫赖在我这里,抽干我的血,现在你这杂种也想把我当成反革命与你同归于尽,她飞起一脚,象踢飞碍着她走路的石头一样,把我踢得老远,我几乎昏了过去。我来不及追问为什么我的妈妈是晓音阿姨,而不是眼前这个凶恶的女人,更搞不清背叛、不幸、野种、养育这些抽象的东西,挣扎着站起来,拿起一把刀,我妈以为我要杀她,我在自己的手上就是一刀,鲜血喷涌而出——我发了狠了要把所有的记忆刻在手上。这一天我跟我妈的冲突终于让我醒来,是我亲手杀死了晓音阿姨,当初我选择疏远她,没有想到她就是我的生身母亲,我感到悲伤,第一次哭得这样伤心,渴望重新回到亲人的怀里,但他们都给我葬送了。

我害怕黑夜一样,害怕所有的人。我总是躲起来才感到安全,一个人的时候我最想听到江水的声音,我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一只手从黑暗中突然伸过来抓住我。 我一旦望见送葬的队伍,就会跑到大院的铁门前隔着铁栅栏向那队伍张望,那送葬的队伍由远而近,缓缓走来。走在送葬队伍前头的人举着大花圈脸上的表情永远是木然的。花圈上白、蓝、绿的纸花,在阴沉的天空下闪耀着奇异的色彩,象一道地狱的彩虹跨过人们头顶。冬天的寒冷裹着哀乐阴魂不散地在街上穿行。路上的行人见了这支队伍,怕沾了霉气,躲的躲,避的避。我却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这支队伍,我希望自己变成一块冰,由头顶冰冷到脚下。我妈见我这种疯疯癫癫的样子,见了就骂,大冷天跑出来看这东西,你是不是疯了?我转过头看见我妈黑瘦的尖脸已经气得变了形,下意识攥紧了门上的铁栏干。妈见我还傻愣在那,就气势汹汹走过来,用又长又尖的指头猛戳我的脑门。我仿佛听不见她说什么愣着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她见我傻呼乎乎盯着她,耳光比北风还爽脆抽在我脸上,裂帛似的,我脸上马上多了五个血红的手印,我来不及逃回家里,抖了抖,体下一松,裤子尿湿了。妈我尿了。她说,你脑门都长屁股上了,肉长了,这里却不长进,她拧我耳朵,我让你尿,让你尿,我没闲功夫侍候你。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无法让我从憎恨,受骗、屈辱、背叛和不幸中理出任何头绪,原来死去的渴望、养育与催残、仇恨跟这一片黑暗搅和,我认定我会长大,眼前这个人会衰老。这个对晓音阿姨我的亲生母亲恨之入骨的女人窥探那秘密太久了,不等我长大就明白过来,我还在母亲的子宫就为充当一个角色而准备了。当来到这世界有了我自己的名字,这个女人收留我,保存丈夫的遗物一样忍受我的不明来历,给饭我吃,让我读书,挑剔我身上哪怕一个很小的毛病,加以严厉训斥,她养育我也摧残我,把手里的绳套套在我的脖子上,终有一天这曾是身边男人带给她的耻辱,将转化为本钱和利息,我不过是她手上实现复仇意志的工具。

我妈说,你要疯到疯人院疯去,你早该给我滚出这个家。我妈说我是疯子要送进疯人院,我不能再上学去了,明天她就要将我送到那可怕的地方。我穿过黑漆漆的长廊爬在姐的窗前,她睡了。想着我将被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许多疯子围过来打我,我也不能背着姐姐躲避那些人的追打,忽然想到那个从没见过的父亲,我多想他如今就站在面前,为什么他不来把我带走。我有时感到整个人悬在半空,想喊却喊不出来,有时好像给人打了一顿,散了架一样虚弱。一阵风穿过长廊刮过来,我感到冷但我没有想到回家里去,溜到靠近门边的一家人的杂物房,父亲在我印象中是模糊的,但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他出现,我靠着一堆木柴迷迷糊糊感到黑暗中父亲会回来的,他会出现的,终于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我喊他拼命向他招手,但那高大的身影没有答理我,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里,他转身离开时沉重而又疲倦,看上去他为什么显得那么忧伤?我想跑过去抓住他,想让他的大手紧紧抓住我,但他转身走了。我等着天亮心中好像等着一个我要叫他一声爸爸的人。天还没亮,我睁开眼看到一个人的满脸皱纹,他是每天上公厕清粪的清粪工,他问我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不回家,我说我妈妈死了。那你的爸爸呢?我没有爸爸,我说我要去找我爸爸。我往江边走去,有一艘过江渡轮开出了,我回头看了看那道院子的大铁门,忽然感到父亲其实没有离开过我,我自己就是那个叫父亲的人。

方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望着这位少女赞美的晚霞,江上行走的船只仿佛载着那叹息随着江流、随着时间远去,而黄昏的天空依然飘荡着教堂的钟声。我记得离开A城的那一天小圆姐姐也是望着天尽头那样一颗又大又圆的落日。那次羞辱使她常常一个人发呆,她好像感觉不到我就在身边,我走的那一天,轻轻的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告诉她我要找到咱们的爸爸。这座小城一个疯子即将离开,另一个疯子流着泪水送别他唯一的弟弟;一片沉寂的残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这一年学校排演舞蹈《弯弯的月亮》,方丹和十二位同学被选中参加舞蹈的排演。我指导她们排演舞蹈,方丹担任主角:阿娇。我的手支撑着方丹纤弱正处于发育时期的腰。我们贴得那样紧,她好像从我显得生硬的动作中感到了我的紧张,我控制着情绪,手心出汗了,我尽可能让自己呼吸平稳。我们注视对方,她的发丝撩着我象火焰似的焦灼;沉默反而有了更多的空间催人缠绵,有点感伤。她眼睛里的两颗黑色的珠子滴溜溜在我身上闪着光彩。她身体柔软轻盈,有着天生良好的平衡能力,每次的旋转都不会偏移脚尖的圆点。她昂起丰满的前胸充满活力地跳着轻快的舞步,昂首、舒臂、抬腿,旋转,那优美圆滑的弧线,在阳光下舒展出舞动的旋律线条;牵动着十多双眼睛,练功房好像只剩下方丹一人,明亮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跟着她翩翩起舞。她以一条腿作支撑,踮起脚尖,扬起腿,伸出双臂,似行将飘飘远去,又不忍离去;两只彩蝶飞了进来,在阳光下上下飞舞,她无限思念地微微合上了眼睛。

只要看见方丹在练功房,我每个关节就有一种很酥的感觉,很自然地跟着节拍舞动起来。我们两人的动作配合愈来愈默契,舞蹈的节奏消解了我内心紧张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悄悄燃点起来的火。有一种毛茸茸的东西在我体内肆意乱窜,我拼命敛住这即将喷出的火焰。我粗壮的胳膊举起方丹,那汗水滑过油亮的胳膊滴到她身上,我嗅出了这朵含苞的花蕾初吐芬芳的清新。这股少女的芬芳一旦成熟了,那种味道将变得浓艳俗气,是快要凋谢的。我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定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惊意被上帝抛进这揉皱了的春水,我听得到那把锈损的铁锁开启的响声。我感觉到她青春萌动下那颗心的跳动。虽然没有人知道这棵种子是不是种下怎样种下的?这芽却在两个人的心里悄悄地生长;它是细微的,撩人的。方丹又象小孩又象成人向我撒娇,我没有撩动它,我刻意避免往这上面想,而且这层师生关系似乎掩盖了许多微妙的东西,相对其他学生我频繁地接触方丹,我提醒自己小心处理这层关系,又不断找理由说服自己与方丹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微妙的感觉。就在这棵种子发芽的时候,我察觉我们之间有了默契,有意无意在路上等着对方。我与她的眼睛相触时,她说话了,一问一答,她有了成熟女人的矜持。

我恨自己竟然对靠近他的男学生敏感起来,他们偷偷地望着方丹时,是那么幼稚地泄露了心中的秘密。一群学生争夺一本东西引起了我的警觉。这些学生都想把那本日记抢到手,一位学生大喊,老师来了。趁大家赶紧跑回自己的位置,那学生把这本精美的日记本抢到了手,这下可激怒了其他同学,一定要把它夺回来。他忙说别抢别抢我大声念给大家听听:

我有一次看到了海,就想到他,想到一位诗人忧郁的眼神,这是一颗易碎的心,却像海一样神秘,我触摸他的伤痕,他好像要咬碎些什么,一碰就毁灭,我为他流泪了。我要他带我到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

方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十多双眼睛聚光灯一样亮起来,紧盯着那本日记,他们明白发现了天大的秘密,纷纷猜侧这日记的主人公是谁,却分明在这字里行间好像分辨出写这日记的人是谁。他们仿佛明白这是他们的舞台,演出才刚刚开始。这帷幕,谁都想拉开它,却又生怕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不符合自己的想象,大家都等待着演出等待着主人公的出现,而每个人心里都希望这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他(她)就是那位主人公。但他们又担心被同学揪出来,作了笑柄。最好不要有结局,谁都不甘心如果挑明了谁是这场戏的主角,那么小小的心就装不下这苦味,宁愿这个童话般的梦是留给自己属于自己的。

我并不去捅这个蚂蜂窝就让他们闹去。我走上讲坛不急于讲课,说我先给同学们讲一个故事:有一次一位老师叫学生们按照一尊圣母雕像写生,一位学生把要求写生的圣母雕像画出来了,但他按着自己的想象加了其它东西,同学们猜他画了什么?这位学生画了一台秤,他对老师说“您可能同大家一样看到一位圣母,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台秤。”

我说,这学生是不是好学生?学生们开始发言了:

这学生可恶。

他不是一个好东西。

他嘴硬,不尊重老师。

他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

我说,真的吗?那你们就错了,你们没跟老师说真话。我说的这位学生是一个大画家,他的名字叫萨尔瓦多?达利,是个真正天才,天才都具有反叛性。他的打扮就特别怪,嘴唇上两瞥山羊胡子两根棍子似的竖起来,说这是接通宇宙的天线,天才就喜欢怪模怪样,显出不同于所有的人。

我拿出了这幅达利的圣母图,让大家发挥想象力把心里话说出来,既然天才想的跟我们不一样,在座的各位同学你们为什么不发挥你们的想象,尽管把心里怎么想的用笔和纸画下来写下来?你们当中的男女同学都是有着诗人气质的,怀着梦和远方的期待,不要拘束自己,讲出来,可以编成你们自己的故事,可由一位同学发起写一个开头,你们就接下去写,画画,书信,日记,甚至写成小说也行,这个提议新奇,课堂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跃跃欲试。

他们相信了与老师这种交流方式,孩子们的世界是纯真的,他们没有洞悉我的意图。这个有梦的季节怎样想到成人的世界是多么的复杂,他们的天真是注定要付出代价的。我表现出平时少有的幽默,有什么故事我们就开始接力。那些平时作文大眼瞪小眼的学生忽然有许多话说了,我赞赏他们给他们打气,整个课堂的气氛达到沸点。正当他们象河中的小鱼游得无比畅快的时候,我说大家先静静,拿了一幅漫画出来,这幅画画着一位老师,一看就知道是我,特别凶,也特别的传神,把那点不易表露的阴郁都表现了出来,这幅漫画被我发现时,我心里一惊,不得不佩服画这漫画的学生犀利的观察力。漫画里我扒下一位学生的裤子,拿着一根藤条狠狠鞭打看上去小一点的学生,一位女学生持着丘比特之箭飞奔而来,一箭射到我的屁股上。题目是“爱的教育”。

这是哪一位天才的画作。我问这些学生。课堂如同烧红的铁锅,忽然洒进去的水把所有的声音都闷住了,刚才还挺热闹的课室一下肃静下来,讲坛下的学生脸上一片煞白。他们知道只要说出画这画是谁,我的指骨就会毫不留情地敲在他们的头上,我会敲碎他们的脑袋,整个课室出奇的安静,我扫过每一张脸,他们赶紧缩短脖子。为了缓和气氛我笑了,很友善地说,同学们的想象力让我惊叹!你们的梦是飞翔的,你们的世界是充满想象和期待的。我这样一说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下来。我认为画这幅画的同学,画画的天分很高,有一双善于观察的敏锐的眼睛,是谁画的?同学们是否有兴趣评点这幅画的心理、立意?听到我这样的语气和评价,这些学生颇感到意外。大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甚至以为我不会惩罚他们。但他们不会懂得这是我的策略,引蛇出洞,我并不急于惩罚他们,先让他们表现表现自己,却不能让他们过多地幻想,任何天真的想法都会毁掉他们,他们的翅膀还嫩,意志未经锤炼。我常问这些孩子,你们怕困难吗?你们是否勇敢,你们要忠诚老实地回答我这问题,这个问题我从小就被大人问过无数次。我说,同学们画得很调皮,借了同学们这面镜子,我现在才我看清了自己的这副嘴脸。你们把对老师的想象通过这幅画画了下来,但我觉得这里头还有许多故事元素,我希望大家有兴趣把这画中的故事编下去。如果你们心中有什么话当面不好说,你们就把心里的话用画告诉我,写下来更好,听我这样一说,大家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小野画的,他爸是位画家,他一心想考进美术学院。

很好。

我走到小野面前,他显得有点紧张,腼腆地说老师我其实不想画是他们逼我画的。

你挺有画画的天分, 我期待着中国的毕加索,说不定就是你。

我一边跟同学们谈着对毕加索画作的感受,一边走过我的学生的身边,突然一拍桌子,向前一指,这一行第三排第五位同学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你们究竟谁参与了这事?我这一招把这些学生治得魂都丢了。那学生触电一样扎起来,结结巴巴说,老师是......是......小......小野和其他同学画的,不关我的事,小野差不多哭出来了,你们都画了,他指着那回答我问题的学生说,这一支箭不是你添上去的吗?你说方丹画得不够丑,而其他几个说要把老师画得更凶,你们不是都亲自动手补了一撇胡子上去吗?方丹委屈地站起来说,你们瞎说些什么呀?老师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男子汉,不象你们说得那样龌龊, 她眼里泪珠颤动。

我哈哈大笑。

我说除了歌星、影星那些偶像,我竟能够给你们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象,没想到我在你们自以为天才的想象中也有了一席之地。那么是魔鬼还是天才钻进你们的脑子里让你们这样疯狂。你们说该怎样处罚你们?今天不说出谁画的谁也别想回家吃饭。如果你们想我不告诉你们的家长,现在就能回家,你们每个人都要想出一个惩罚的办法。

不准笑,要整天哭。

不给饭他吃,敲木鱼似的敲脑门,灌他喝辣椒水。

把他开除了。

在太阳底下跑十个圈,一鞭抽下去多痛快。

互相打耳光,要狠。

(一) (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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