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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开启的窄门
杜璞君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七节



A城的法院受理了一宗案件,女儿告她的父亲当年强奸了她的母亲,这父亲就是我。但我并没有女儿,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说她本不应来到这世界上,现在站在法官面前,是我对她的母亲犯罪后最有力的证据。这宗案子很快就在A城传开了。它的情节并不复杂,请原谅,我竟把一宗真实的案子当故事了。我不知为什么这事让A城的全体市民蒙羞,感到齿冷?因为我强奸的是我妹,使我的母亲痛不欲生,恨不得把我撕个粉碎,她曾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的女儿身上,而对于我,我的母亲说,根本不应在这世界上存在。我这里要向你们透露一个真相:我是清白的,从来没干过这等无耻的事情。说了多少遍,我没有干过这等禽兽的事情。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A城的人都把我当作了总爱撒谎的骗子,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他们早就把我踢出了这座小城,没想到我仍然活着,仍然是这小城的一分子。

多年以后,我回到A城。A城的大江依然平静地穿过这座小城,从每个人的生活中流淌过去,大江看起来是那么孤独,每个夜晚我都在倾听着它流动的声音,虽然住在A城的人仿佛感觉不到大江的流动,但大江依然以它的节奏奔向那不知其远的地方。A城的人早就把我这个曾要被送进疯人院的孩子遗忘了。我在妈送我进疯人院前逃离了这座小城,我没有家,从逃离A城那一刻开始,我就在命运的安排下从某个站点出发浑然不察地沿它的轨迹,走向那叫做终点的地方。我回到A城想找到与我骨肉相连的小圆姐姐,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相信我的人,小圆姐姐咯咯的笑声常从澄明的天空飘到我心里,当我以为她在身边的时候,却忽然发现那只不过是幻觉,这样的幻觉常常折磨着我。小圆姐姐你在哪里呢?

我望着远去的船只,教堂的钟声响了,咣当咣当地敲响着寂寞的天空。高耸入云的教堂尖顶饱受了一天的残照,象利剑一样,刺穿低悬的落日,喷涌出血一样的红色染红了整个江面。一位叫方丹的女学生对我说,老师,多美的晚霞啊。她眼睫毛上闪动着光彩,很调皮,带点撒娇;有时我看着她,她眼里的思绪不知飘到哪了,她不好意思躲开我的眼睛;这是个神秘的阶段,一道彩虹,一片雨声会在她们的心里激起怎样的涟漪?我是无法触摸的。方丹在众多同学中是优秀的,她学过芭蕾,弹得一手好钢琴,学习上没有什么能难倒她。我讲课时总看到她眼睛跟着我的手势转动,她那双聪慧自信,水灵灵的眼睛,好像在享受着什么从不会有疲累的神情。她似乎得到了所有人的爱,不喜欢受人拘束。不知为什么对方丹我竟然萌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跟方丹在一起我会期待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对她又怜又爱,我感到她每天呼吸到的空气是那么自由新鲜。这样我们开始了学生与老师之间很轻松愉快的散步。当她看到我手臂上的疤痕时,曾惊讶得张大嘴巴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一道疤痕?我微笑着说,那是我要记住的一个人。方丹要我讲故事,我就把一个人的经历编成故事讲给她听。

这家人一直是被人遗忘的。母女两人住在这个院子的一个角落,邻居的杂物都堆放到这家人的门前,妈说这家人得了传染病,绝不允许我跟这家人来往,我也不见这院子的人走进她们家的门。听院里的叔叔阿姨说,得了传染病的这家的大人原跟我妈是一个学校的,后来被我妈赶了出来。我妈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严厉校长。这里每一个人的神经中枢好像都归她管,她刀子似的目光紧盯着这里的一切,几乎人人都受到她的监视。后来我很纳闷,我妈这号人有着如此敏锐的嗅觉和警惕性为什么不去当警察?她只要在我面前一站,我就象阶级敌人似的发抖,她就哈哈大笑。她厌烦我身上的各种不良习性。她说,你身上的毛病,就跟你爸身上的虱子一样多,我没见过我爸,我想他比虱子大不了多少。我不敢不听她的话,一旦惹妈生气了, 象蚊子偷了她皮肉上的血,恨不得一巴掌下去把我打得皮开肉绽。我也搞不清为什么身上有那么多捉不完的虱子。

我将要进入我妈的学校读书。入学那天有一位女老师把我拉到她跟前,她盯着我,我怀疑身上的虱子是不是叮上她了?她看得我心里发慌,是不是我偷了东西?老师是不是要罚我?那女老师问我,你怕不怕困难?我声音小得让教务处的全体老师竖起了耳朵,那女老师的脸立即沉下来,说你再说一遍,我乖乖地说,怕,老师我怕困难,我要撒尿。这下可乐坏了老师们,我想这些老师恐怕挺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忠诚老实。回到家里,妈拧着我耳朵叫着,我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你整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而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要你紧记的每样事情,怎么总是左耳进右耳出?我想了想倒真是这样。她说,我怎么教你的?老师问你怕不怕困难,你躲什么,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挺起胸说不怕?你整天东张西望,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你有没有装进脑子里?我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震得我耳朵嗡嗡地响。我心里害怕想逃出去,如果身上长了翅膀,妈就管不了我了。

我跑到树下捉蚂蚁,看到那个得了传染病的姐姐拿着几根草在玩,那草在她手上好像会飞,过不一会儿,一只小鸟就在她手上活蹦乱跳了,我眼睛跟着姐姐的手转动,不过我不敢走过去,我妈说只要靠近这家得了传染病的人全身马上会长满毒疮。这以后每天我都感到有一双眼睛跟着我跑,回过头去就看到那得了传染病的阿姨笑眯眯的,我不躲避这双眼睛。这位阿姨对那姐姐说你有没有注意那小弟弟,他眼睛总罩着一层阴影。

我害怕妈发现我瞒着她跑出来玩,不过终于有一天我还是瞒着我妈第一次鼓起了勇气走进这个得了传染病的阿姨和姐姐的家。她们的家只有豆腐大,一张床和两把椅子。我问阿姨墙上写着什么?她说,牛鬼蛇神,姐姐格格地笑了,说,妈,你瞧,我们胆子真大,跟牛鬼蛇神睡一块了。阿姨没有回答,她把我两人紧紧搂在怀里。我说阿姨,你为什么哭了?她没说话只是摸着我的头。我的到来使她们顿时活跃了,与她们在一起和看到这女人我就感到很亲切——我妈如果是这位阿姨就好了。她会唱好多很好听的歌,阿姨会讲很多故事给我听,当我急着想追问后来呢,阿姨说我明天讲给你听而且我怕妈发现只好赶紧溜回家里,但心里老想着明天的故事。后来我知道这位阿姨叫晓音,姐姐叫小圆。在这个患有传染病的家里我度过了短暂的欢乐时光。



晓音阿姨母女俩是不会被人注意的,因为她们是住在这院子最潮湿,最阴暗的角落,到她们哪要穿过一条黑漆漆的长廊。邻里有什么争执,吵架她们总是躲得远远的。不知什么时候左邻右舍的目光却一下子集中到这母女俩身上,人们似乎预感到将有灾祸降临自己的头上,大人们是不是害怕这院子里所有的房子会塌下来?我搭的积木垒得越高就越怕它会塌。叔叔阿姨碰了面头也不点,便匆匆擦肩走了过去,赶紧回到自己家里。长大后我依然记得那种不知何时灾祸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压抑气氛,很奇怪当时每个人的心里好像都多长了一双眼睛,随时随地监视着对方,窥探对方动静,想在恐惧中找到目标,释放出心中所有的不安,那种不易察觉的欲望在人群中蔓延,它会两倍、三倍地膨胀滋生;很难想象这压抑的恐惧转化成一种力量有多么可怕。

我不敢到晓音阿姨家里去了。我发现平时叔叔阿姨那种老实巴交的样子,只不过是用来哄我们这些小孩的。当他们揪着晓音阿姨的头发把她的头死死摁在地上时,小圆姐姐跪在地上求他们放过她妈妈,那些大人砸向晓音阿姨身上的拳头更狠了,我看见妈妈象看木偶戏一样,看着这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象我们这些不受管束的小孩,用拳头打她,用唾沫淹她,用鞋子掌她,那种狂暴与任意的戏弄所产生的快乐,象放着焰火,他们过着比春节还要快活的节日,使紧张的情绪在狂欢中得到了宣泄满足。我妈望着晓音阿姨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嘴上念念有词,有节奏地打着拍子,揍她,揍她,狠狠揍她。好像晓音阿姨呻吟得愈厉害,她就愈痛快。我很想跑过去背起晓音阿姨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总搞不清为什么我妈不喜欢这家人,只要她发现我与晓音阿姨要好,她会打瘸我的腿。

有好几次听见小圆姐姐在屋里哭喊着她妈妈,我就偷偷爬在她家的窗台前看里头的动静。晓音阿姨每次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回到这间小房子,就埋头在一张白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我不知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后来这些材料没有为晓音阿姨讨回公道,而死亡却先向她招手。当我再一次偷偷走进晓音阿姨的家,晓音阿姨显得很虚弱,其中一边脸打得青肿,一只眼睛只可以眯起来,如果刚才那皮带抽低一些,她的眼珠就会抽出来,我怯生生走过去摸了摸她变了形的脸,想擦去她嘴角上的血迹,她微笑着摸了摸我的脸,说让晓音阿姨抱抱你好吗?我点了点头,她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她脸贴紧了我的脸似乎生怕我丢失,我用手抹去她脸上的血痕,她在我的小手上颤微微地亲着。这让我有点难为情。

她拿出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交到我的手上,叮嘱要我好好保存,千万别交给任何人,等我长大了就会明白一切。我看了看手中的信和照片,把信紧紧攥在手里,好奇地看着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军官,这军官英气勃勃,不过他所穿的军服不是我敬爱的解放军,而是我看电影上的国民党的军服。她泪水涌了出来。当这封信交到我的手上时,我心被死死揪紧了,扑过去抱着晓音阿姨,她把我抱得更紧了。仿佛这瞬间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永远夺去,同时我又反常的紧张和兴奋,眼前的情形让我弄不明白,我只能猜它背后的意义,我手中掌握这秘密是祸是福,隐隐觉得这封信里将把我和晓音阿姨的命运牵涉到里面;或许里面所有的内容永远不应被发现。后来我才明白晓音阿姨是与我告别,如果不是那封信,我就不会把晓音阿姨——我的亲生母亲推向深渊。我只能在回忆里想念晓音阿姨的微笑。

那封信我一直没打开,我闻着那信封的味道,觉得晓音阿姨就在身边。有时我会拿出那张照片看上几眼,我越看越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依稀好像在我妈的旧相簿里见过样子有点相象的人。我出于好奇就拿出家里那本旧相簿,看到一个人跟这张照片上的人样子太相象了,听我妈说那是我爸,不过他穿的不是国民党的军服而是中山装,比这照片里的国民党军官年纪要大。他是谁?怎么与我爸爸这么相象?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妈说,我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跟那个叛徒晓音阿姨走了?妈一听就火了指着我的脑门骂,这种混帐话敢在外头说半个字,看我不毒哑你,你想找死马上一头撞汽车去,别连累我。若让我看到你走进那女人家半步,我就打瘸你的腿,听见没有?后来我才明白我无意中说出的话,马上引起了她的警觉,她象猎人一样嗅到了猎物的踪迹,我问爸爸和晓音阿姨的事,不仅刺激了她敏感的神经,而且使她一下子找到了线索。这一封压在箱底散发着樟脑气味的信似乎提醒所有的人,死去的记忆是不能打开的。

一个人的时候,我偷偷看晓音阿姨送给我的一本书,晓音阿姨教会了我认识许多字,这本书是我的宝贝,里头有许多图画使我想起晓音阿姨给我讲的许多故事。那封信和照片就夹在里头。我正看得入迷扭头看见我妈站在背后阴冷地笑着,我全身一阵寒意,我马上把那信塞到裤兜里,书背到身后,往后躲,她说你慌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一个劲往后缩,她逼近几步,你为什么不说话,干了什么坏事?把手伸出来,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我抬起头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冷笑着朝我走近了几步。我感到孤立无援,差不多缩成一粒小米了,她看出了我的窘态极力压下怒火很和蔼地伸出手说,过来,来妈妈这,你是不是给哪家孩子欺负了?看妈妈有什么能帮得了你的。妈妈突然对我变得温和起来,好像一个陌生人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跟我套近乎。我不知应不应该靠近她,如果想不令她失望,就要伸过手去,就我所知道的都告诉她。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就把手递了过去,妈拉着我的手轻而易举地把我手上那本书拿到手,那张照片从书里滑了出来,她检起那照片脸色一下煞白。她说,这照片是谁给你的?你刚才塞什么进裤兜了?是信吗?这些东西你哪得来的?这时我猛醒了,妈在骗我。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头撞向她,咬她,要夺回那照片。她把我一推,滚开,我抓住了照片的一角顺势一撕那相片被撕作了两半。她眼里喷火,举起手眼看一巴掌就打到我脸上,但,妈举起的手不打了,她发出一阵狂笑,那半张照片丢在地上。过后的许多天妈不跟我说过一句话,她不管我,这是她的策略。我象街上的流浪儿爱上哪就上哪,但我总感到她的眼睛跟在我屁股后面,象豹子一样匍匐在草丛保持着沉默,也许无时无刻享受着即将捕获猎物并撕个粉碎所带来的诱人醉意。我犹如置身冰窖,天天饥渴地渴望着妈对我流露出半点哪怕是虚伪的温情。

夜里传来了尖锐刺耳的碎玻璃的声音,接着是一群小孩的欢呼声,晓音阿姨家的窗户碎了。晓音阿姨还讲故事唱歌给小圆姐姐听吗?只要听说抓到特务了,大家伙就特别高兴,想看看特务是什么模样,当他们见了特务与其他人一样有眉毛有鼻子有眼睛都失望了,但看到他们当中有的给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甚至有些脚上穿的鞋干脆被硬脱下来塞到嘴里叼着,头上戴一顶尖顶纸高帽,他们就欢呼雀跃——特务原来是这个样子。晓音阿姨有一天敲着锣被游街示众,她走在批斗队伍的前头。从人群中走过时,一帮比我大的孩子中的一位高个男孩说,躲这,用石头打她。随着一阵呐喊声,我看见晓音阿姨的头流出了血,这帮小孩高兴得跳起来了,争着说是自己弹无虚发,打中了靶心。我害怕被孤立跟着跑过去看热闹,胆小地拿起一块小一点的石头,只是作了一个掷出去的样子。你想当逃兵吗?他们发现我拿着石头躲得远远的,一个比我高一个个头的男孩指着我说。

小圆姐姐疯了似的冲了过来,不顾势单力孤朝那高个子男孩奋力还击了几拳,想推开这帮男孩。他们扯她的辫子,那给她打了几拳的高个子男孩本想扭住她的手臂,让几个人来惩处她,她一点不示弱。他们看见我想找机会拉小圆姐姐突出重围,几个小孩向我围过来,高个子男孩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阶级敌人就要秋风扫落叶。你们闪开,你,指着我,去揍她。我腿有点发软说,我跪下求你们了,你放过我姐吧。什么?这特务是你姐,瞧,我们当中又多了一个叛徒,这是人民对你最后的考验,你不敢动手。高个子男孩走过来围着我走了一圈,揪着我的衣领。我低着头向小圆姐姐面前走了几步,我不走了,扭头流露出哀求的目光看了一眼正等着看好戏的这帮孩子,乞求他们放过我们,他们见我磨蹭着不敢动手,就走过来做出打我的样子,小圆姐姐愤怒地盯着我,我脸一沉,对着小圆姐姐胸前窝心就是一拳。小圆姐姐捂着胸膛,原来就很苍白的脸马上一片青紫,她想哭出来发出呻吟,但受重击后有东西堵住她的胸口,剧烈的疼痛使她蹲了下去喘不过气来。我望着眼前的情形吓傻了,那些孩子只丢下一句,立场不坚定的就是这下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跑到其他地方搜特务去了。

接连几夜噩梦象暴风雨一样袭来:一个黑衣人掏出我的心放在铁砧上,一锤子下去那颗心在赤红的铁砧上被打得跳了起来,四溅的血花砸出了一团脸色青紫的面影,紧随着每一下锤音,我用拳头狠揍自己,一板一眼,毫不含糊。那血红的箭支射满了我全身。当我吓得满头大汗醒来时,头还在往墙上撞。我搂着被子想起小圆姐姐那痛得青紫的脸,那窝心的一拳,说,姐,疼吗?我把你打疼了吧!我的头已经撞出了一个大包,但我一点都不感到疼;好像肉体的疼痛反而御下了心中的重压,稍稍松了口气。缩到床角想着晓音阿姨和小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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