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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的童话系列1-5
闫文盛

老五
——城市里的童话(四)

他姓柳,排行老五,北方来的。向别人介绍自己时,他总是先强调后一点,然后才报上自己的大名,柳茂树,不过连他自己都不认同这个名字,因为拗口,他说自己有时都记不准。叫我柳老五好了。他总是这样补充。

既然,他主动这样称呼自己,别人也就顺水推舟,于是都“柳老五”、“柳老五”地叫,后来干脆就成了“老五”。

“老五”其实很小,二十岁刚出头,差不多是我们这帮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但“老五”长相老成,有些像刘欢,所以大家并不觉得“老五”小。但是那几个女孩子可不一定。她们觉得叫“老五”显然抬举了他,就把“老”字也取掉了,称他为“五”,所以,在我们公司里,经常会响起一片“呜”、“呜”、“呜”的喊声,你千万不要误会,那是女孩子们觉得好玩,在叫“老五”呢。

老五柳茂树,学美术出身,是我们公司资深的平面设计师。之所以说老五资深,是因为在公司创办伊始,老五就过来了。现在,我们公司,已经有一年零五个月的历史了。老五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现在,他是公司里最老的员工。我们老总说,他现在最信任的就是老五。这句话打倒了一大片忠心耿耿的员工,但老总在所不惜,由此可见老五在其心目中的分量。

我虚长老五两岁,所以常以大哥自居,但老五却不服气,称呼我时不在姓名后加兄,却执意叫弟,第一次听他这样叫时我火冒三仗,后来觉得他到底小了些,就不和他见怪了。但是大家很不习惯,屡屡提示于我,我坦然视之,渐渐竟以老五之弟自居。我是老六。

后来,公司里论资排辈,除了老五和我外,上面按年龄划分,依次有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总濮正和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另外,他还是老五的表兄。

老五在来深圳之前,已经辗转南京、西安等地,光阴虚掷,深为感慨。有一天,大概是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分吧,老五瞄见老大不在,就打开电脑放一部片子。公司里的女孩子听见响动都凑过去瞧,被老五赶鸭子一般赶走了。她们都唏嘘着,骂老五色鬼,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放黄片。老五允许男同胞一起观赏,并揶揄公司里刚来的小刘:“还是童子鸡吧,教化一下,也好。”小刘嘿嘿嘿地笑。

此后老五就有了另外一个名字:色鬼。渐渐的,“色鬼”老五的知名度节节攀升。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老五在办公室里看黄片的事。而且是在大中午。但老五不以为然。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后来我们打交道多了,简直无话不谈。老五就对我讲一些隐秘的事。他说自己十六岁就和女人上床了,这么多年来各种艳遇不计其数。我听了付诸一笑。老五觉得自己光荣的历史并未受到重视,就以一种鄙视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呢?这个问题太难以回答。所以我仍然付诸一笑。老五就嘲讽地说,装什么正经呢,老六。

因为我住在公司附近,老五有时加班晚了,顺道拐到我那儿,夜里就住下了。我租的房子太小,十几个平米。加了个老五,伸胳膊踢腿都觉得困难了。我就有些意见,却不好意思提出来。老五却不然,一再说,“球,你租这么小个地方,放个屁都能把房子挤满。”我说,“老弟,我可没有邀请你住过来啊。”老五说,“错,得叫兄。”我说,得了,老五。

没想到老五果真有了住过来的意思,还一本正经地和我商量,“要不我每月给你300块,这就把那边的房子退了?反正我在家里待不了几个小时。大半的空间还是你的。”我摇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老五鼻子里哼了哼,说,这么小气做什么?

其实我不是小气,而且这件事也谈不到这一点上。我只是喜欢独处,两个人就不习惯了。老五说,屁话,那要是多个女人呢?我一听乐了,说,总不成把你当女人吧。

老五狠揍了我一拳,你小子粗鲁。

那一拳揍得我肩膀生疼生疼的。

可是,尽管我不情愿,老五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住在我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在这件事情上,我简直没有办法。总不能半夜里把他赶走吧。总不能闭门拒客吧。老五看着我为难的样子,说,老六,别硬撑着,你好好考虑我的建议,这对你大有好处。我说,你个混球。

老五哈哈地笑了。

我之所以拒绝老五,是觉得这小子实在不讨人喜欢。越来越不讨人喜欢。而且,他行踪诡秘,做事毛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终于就下了决心,郑重其事地和老五谈了一次。我当然没有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话说出来,但意思准确无误,老五彻底明白了我的想法。他的脸色慢慢地变得难看起来。

从此之后,老五有好长一段时日没有来过我这里。而且平素在单位里碰面,多少总有一些芥蒂,话头话尾都带出一点儿意思,说我这个人拘谨而小气,算不上世之君子,却以君子自居。一句话,在老五的眼中,我老六有点臭狗屎的味道。

这一点倒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但确实有些不屑老五的行为。奇怪的是,老五说归说,做归做。有一回,老大批评员工时说到我的不是,老五竟然出来打圆场。鉴于他向来就在老大心目中有分量,所以见老五说情,老大就转移话头,不再将矛头对准我了。

我私下里就有些不理解老五了。

事后隔了一日,老大请大家吃夜宵。饭店就在我住的楼下。老二、老三、老四都在场,还有小刘和几个女同事,老五当然也来了。吃饭中间老五接了一个电话,脸色突然变了。大家正在那里谈论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老五突然神经质地一吼:“老子搞死你这个臭婊子。狗娘养的。”

老大有些不齿老五的突然发作,又想替他掩饰,对着老二、老三说,老五醉了,你们把他送回去吧。

老五却有些不领情,说,我醉什么醉?又没喝几杯酒。

桌上的几个人突然歪了头看老五,有些诧异。老五知道自己越界了,却又要打肿脸充胖子,说,表哥你吃你的饭。这是我的事。

老大哼了一声,没有接老五的话茬。我们都知道,老五这回把老大惹着了。

饭局散的时候老五却喝多了,大概是因为心情不佳,老五同谁都不说话,啤酒瓶子在身后堆了十几个。在此之前老五上了三四回厕所,都被我留意到了。因为酒精过敏,我滴酒不沾。作为唯一的清醒者,这一次就无可置疑地担负起了照顾老五的任务。

把老五扶到家里的时候,他突然冲我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说,这地方我来过。老六啊,这是你的狗窝。我说,你他娘的闭嘴。老子上辈子欠了你了。

老五笑了,都老子了。

老五的呼噜转眼就响起来,有些地动山摇的意思。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从墙壁上的那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灯火,这个不夜城在这一刻仍然辉煌夺目。

听着老五的呼噜,我有些气愤难平。

猪。

我说。

老五睡得死沉死沉的,身子占据了大半个床,都快横躺下了。我实在无法容忍这个入侵者,就跑到阳台上去抽烟。路过隔壁的出租屋时,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响动。伴随着木扳床的“咯吱”、“咯吱”声,有女子竭力压制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浑身有些躁热,慢慢地,底下似乎有了些反应。

阳台底下,仍然有人在大声地叫骂着,笑着。我抽完一枝烟的时候,心里渐渐平息了。但回到屋子里,老五的鼾声仍然在继续着,且声势未减。我说,鸡巴。老五竟然接了一声,鸡巴。他醒了。

第二天,我接过老五递过来的钱,300块。真他娘的扯淡,我说。

老五说,不要你就是傻逼。

大概又过了一个来月,老五跟我谈论起楼下饭店里的一个女子。他说他注意这个女子已经很久了。我听了半天没有弄明白老五说的到底是哪个。老五失去了耐心,中午吃饭时就把拉到那个饭店里,当着好多人的面,告诉我说,看见了吧——酥酥,就是那个穿绿裤子的女人。酥酥,你过来。老五喊道。

被叫做酥酥的这个女子年龄不小了,应该在三十二、三岁的样子。照理说,这个年龄的女人不应该再在这样的小饭店里打工了。可是,酥酥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了,有些舍不得。我们第一次来这个饭店的时候就见过她了。可是,后来有一段时间,她却来得并不勤,我几乎把她忘掉了。所以,老五说起她的时候,我只往其他几个姑娘身上去想。她们都在二十岁上下,长相都较她要引人注目一些。然而此刻看来,却都不像她这么活泼。

怎么说呢?她的衣服太扎眼了。大红的格子衬衣配绿色长裤,看起来有些滑稽,因为很少见人这样搭配的。但此刻穿在她的身上,却衬出了她的大胆。她的胸口处,又一跳一跳的,乳房大得出奇。比起那些年轻姑娘来,她似乎更有理由被关注。

可在我的印象中,这不是她了。如果她一直这样,我不应该想不起来。

那么,难道是因为老五?

我看着老五,向他投去咨询的目光。老五乐呵呵地说,酥酥,我把老六给你带来了,怎么着?

说着话,老五就把手伸到酥酥的胸口处,摸了一把。酥酥马上夸张地大叫,要死啊你!

酥酥和我去超市买东西的东西,我曾经问过她,你们什么时候搞上的?

她冲我莞尔一笑,千娇百媚。继而,她用左手挽在了我的右胳膊上,说,嫉妒了?

我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呢?

她说,嫉妒了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坏身子的。

说到“坏身子”的时候,酥酥把右手伸过来,毫不含糊地在我的身上拧了一把。

但我还是不吐口。哪能呢?我说。

你这个人。你就不像老五。酥酥说。

那当然,我说,不是一回事嘛。

可你们俩,我还都喜欢着呢。酥酥有些大言不惭了。

我说,你的胃口太大了。

酥酥的神色有些变了,那倒是,我高攀不起吧?

我说,不是一回事。真的不是一回事。

夜里回家后,老五问起我和酥酥的事。

怎么样?他说。

我说什么怎么样?

老五说,还装。中午,酥酥没有跟你回来吗?

我说,没有。

老五有些不相信了,连声追问,真的没有?

当然。我说。

为什么啊?老六,你这就不地道了。

我厉声喊,“老五”。老五还是说,你这就不地道了。这怨不得老弟啊。

老五自称老弟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说。

老五说,我就是想让你也深入地了解一下酥酥。真的不错,哎,你,可惜了。

我说,不说一回事嘛。

老五痛恨地说,傻逼一个。

那天夜里老五有些兴奋难抑,一直在跟我说酥酥的事。他说,这是我遇到的最难忘的女子啊。你信不信?我说这怎么讲?老五说,当然了,跟你又说不清楚,你毕竟没有深入了解一番。我打断他,说正题,说说你的感受。老五说,想知道,除非亲历亲为,我怎么能代替你啊,我是老五,你是老六。可你比我大两岁,我可怜你,才给你说酥酥,并介绍你们俩认识。你竟然错失机会,不过亡羊补牢,犹为晚也。你要是愿意,我估计酥酥不会反对。怎么样,要不要再试试?我说球。

说了半天,老五都绕不过来。结果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和酥酥勾搭在一起的。但这并不影响我叙述这个故事。因为根据我的观察,他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种种迹象却证明,酥酥,对老五,还是有一点点感情的。

事情可以从酥酥回家说起。

酥酥家在广西那边的大山里。但她十八岁那年就出来了,二十三岁的时候回去嫁了人,但是待不住,深圳毕竟是天堂啊。丈夫和她来过一次,被高楼大厦吓怕了,就再也不来了。而且,看着她在这城市里游刃有余的样子,又有些怕她。劝也劝了,闹也闹了,因为怕她,也不敢太过分,后来,他就在老家找了相好,对她放任自流了。他们也没有孩子,不打算要了。她在深圳这边做保姆、做服务员,还做一些别的事,杂七杂八赚些钱,贴补男方一些,娘家一些,自己还留一些。方方面面的事都照顾得周到,六七年下来,居然相安无事。她每年回去一趟。夏季一趟,冬季一趟。都成惯例了。

没想到,这一回,就有事了。

先是丈夫嫌她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了,问她是不是贴补了小白脸?接着又嫌她不愿意和他过夫妻生活,其实她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恰好那几天来了例假,不太方便。丈夫骂她娇气,说什么也要强行要她,双方就翻了脸。她打了他两个巴掌。后来她才知道他和相好吹了,所以来拿她撒气。好歹她还是原配呢。她就觉得犯不着。可她这样一弄,丈夫觉得左右都得不着好,就不让她再出远门了,要他留在家里,跟他过正正经经的日月。她干脆利落地答了,不可能。要不,就离婚吧。丈夫不放她。还把她锁起来了。是在一个月夜,她趁着夜色跑出来了。

来了深圳以来,酥酥第一个找的人,竟然就是老五。两个人着着急急地上了床,一顿云雨之后,酥酥说起了自己的事。

年纪轻轻的老五一听酥酥的讲述,完全乱了阵脚,无奈之下,只好劝她回老家去。尽管想得清清楚楚,酥酥还是有些悲伤。

老五先同我讲起了这件事情的始末。他有些慌张,因为这种事情远远超越了他的预计。一个老女人,怎么可能?老五的语气让我厌烦,我说那你当初想什么了?老五瞪大了眼睛,还用手摸我的额头,说老六你说昏话吧?你说我当时能想些什么?换作你,当时能想些什么?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同老五纠缠。就问他,下一步怎么办?老五说,我能怎么办?你来劝劝酥酥吧。

紧接着酥酥也来找我。开始的时候,看起来,她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着说着,她却忘乎所以地哭起来了。当时我们就在饭店外面的长椅上坐着,周围是一对对热恋中的情人。其中就有一个英国佬正在吻一个中国女子。那女子看起来也有三十岁上下了,但和酥酥相比,相差了何止十岁。我想,她们两个,似乎是,一个在三十的起点上,另一个却已经接近了尾声。看来同龄人之间有一种更加说不清楚的年龄差。这种类比不免让人揪心。我看着酥酥,有些替她悲哀。

我问她准备怎么办?酥酥抹了一把眼泪,素净的脸上显示出忧伤。她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我说,你总不能这么飘着。

酥酥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带着一点试探的意思,同我说起老五。

酥酥说,我先前做保姆的那家,男主人刚刚三十岁,还是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个子蛮高的,女主人却已经四十二岁了,是从乡下来的。可两个人,就是生活得挺好。

我说,这种事我不太了解,也说不清楚。但老五这个人,似乎不可能。

酥酥的眼睛中溢出很深的悲伤。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的,迷茫,无助,绝望。

她突然用力抓了一下我的手,眼泪婆娑地说,我原本也不这样想的。可是,不这样想,我现在又能怎么想?我的肚子里,现在怀了老五的孩子。

获悉这件事情结果的时候我已经从深圳回来了。那一天,我正躺在乡下家中的躺椅上看书,老五从罗湖区一个宾馆里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在夕阳缓慢而悠长的注目中聆听老五的倾诉。电话里的老五听起来有些疲惫。他说自己刚刚做完了爱,还饿着肚子呢。可是,又实在掩饰不住满心的骄傲,急于找一个故人表白,所以,他想到了我。我连忙表示受宠若惊。老五解释说,老大的公司倒闭了,老二、老三、老四都去了别的公司谋生,但也很少联络了,反而是你这个离得最远的人还可以说几句话。

我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在心中暗暗猜测,我估计老五会说起酥酥。那个三十多岁的,刚刚同她好过的女子,应该能在他的心中留下一席之地吧。可也仅仅是猜测罢了,我不能确定自己的感觉正确与否。随着老五的讲述,我越来越不能确定了。

让老五兴奋不已一直喋喋不休的是一个名叫林燕妮的女子。林燕妮来自广东中山,其父在香港、澳门以及大陆十几个城市都置有物业,是个资产十分丰厚的大老板,其母为大学教授,林燕妮本人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在深圳某报做记者。老五说自己追求林燕妮整整百日,直到今天,方才突破了最后的防线,终于大功告成。

老五说,我现在决定和林燕妮结婚了。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有了结婚的念头。这个念头太强烈了,我甚至不能忍受同她有片刻的分离。

在老五对着一个局外人诉说自己的情感时,我正在默默盘算着一个时间:一百天,我想,那正是酥酥同我谈论自己的未来而悲伤满怀的时刻。这么些日子过去,她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酥酥的名字时,老五怔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地说:她老公带了人来找她,在饭店里就大打出手,听说,两条腿都被打断了——

我心中一凛。后来呢?我说。

以后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想,应该回老家了吧。

我的眼前突然溢出酥酥悲伤难禁的面孔,还有她抓我手的样子,她的力气很大,我都快被她抓疼了。

还有,她腹中的孩子呢?我想,或许被打掉了吧。或许,她竟然会生下他(她)?

——再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一) (二) (三)(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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