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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溜溜的云(精短故事小说组合)
罗 箫

学习班

最新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

既是学习班,当然要学习政治理论,熊大洋做为治保主任,四类分子及落后分子的监管者,本应担负起辅导任务,无奈他只上过三年小学一年级,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惟独不忘的就是点点儿,那还是二掌柜告诫他的,说他这头熊是从水里冒出来的,离开底下的四个小点儿,就不成物了,所以他写这个字时总是把笔画顺序弄颠倒,先完成下面,再描龙画凤似的在上面搞些弯弯绕,洋字笔画相对比较简单,但三点水与羊又拉开了一段距离,生人乍看会以为他的名字是四个字,熊大三羊。鉴于此等文化水准,自然无能力照本宣科辅导他人。

熊大洋三弟、葫芦嘴村革委会主任熊三江虽只在齐楼社中混个初中文凭,对读读写写这类事倒不怯怵,宣讲起来津津乐道,唾沫星子飞得这儿哪儿都是。有诗为证:

《学习班》
小小竹笼里一群
鸦雀无声的鸟
伸长脖颈
听笼外一只鸟的叫声
又远又高

名曰学习班,其实并非全是学习,更多时候是小场合斗争批判,“黑五类”遭拳打脚踢自是难免。针对“黑五类”子女那群独特的鸟,借口名堂可谓繁多,俯拾皆是,什么没和坏蛋父母划清界限啦,什么与贫下中农子女谈情说爱,妄图拉拢好人下水啦,什么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消极抵抗啦等等等等,直到你垂头丧气,唯唯诺诺,叩头如捣蒜,或呆在那儿像一群俯首帖耳的树桩,才算告一段落。

新一轮学习班又开始了。这回是些投机倒把不务正业分子。有的是夜里偷偷出去做了几次木匠活,想挣点外快贴补家用,有的是私自在河套里开荒种瓜种豆,甚至牲口经纪,猪羊贩子等,均在斗私批修之列。除日复一日地学习,进行政治教育外,一律没收所得,并责令限期自己动手,拔秧铲苗,叫你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

村革委会院子里有棵毛白杨,超过屋脊的枝杈上绑着四个喇叭,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早早晚晚都要哇啦一阵,因相互间回音的搅缠碰撞,广播内容难免错杂混乱,一些人从屋里跑到院里,再跑到院外,打问街上胡同里支着耳朵,同样一脸困惑的听众,喂,喇叭说了些啥?对方摇摇头,又摆摆手,嘘!仔细听听,还会广播的。果然,已被重复过的话,又开始重复,类似于强调。

说起来也怪,最近,喇叭里的声音突然具有了巨大的威力,广播到谁的名字,俨然上了黑榜,包括不服从领导,胡抡八侃说消极话等等,喇叭里饱饱批一顿,末了宣布,因此,经村革委会研究,决定办某某某三天学习班。第二天再看,那人灰秃噜噜,蔫了许多。人,说到底,还是顾面子的,不要脸,那还是人吗?

据说有位贫农成分的小伙子,某日傍黑正在村东头干河沟和常家屯一位专程来相亲的姑娘说悄悄话,喇叭响了,公开了下批住学习班人员名单,还说某某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拈轻怕重,挑肥拣瘦,竟然如此如此,队长批评,还这般这般……姑娘问,喇叭里说得某某是你吧?省得打听了,原来,滑头一个!说罢拂袖而去。

喂!现在广播村革委会通知,二队的郝凤珍……明天早八点来会议室参加咱村第十九期斗私批修学习班。

郝凤珍是李振家娘。

李振家有个小名,尾巴。

尾巴一词在村里的叫法不是weiba而是Yiba,农村没恁多讲究,咋顺口咋叫,习惯了倒也亲切自然。尾巴小时候脑后真的留有尾巴,头顶被剃刀刮得像个光葫芦,脑后却要留那么一绺,还编成小辫,扎条红头绳。尾巴娘说是为了避邪。村里的孩子们没想那么多,觉得好玩极了,这个揪揪,那个捋捋,那绺头发越长越长,尾巴却像做了短见事似的。直到上小学一年级,娘才不得不让剃头匠剃掉,不然尾巴不去上学。

尾巴说,俺才不当小迷信呐!

你娘个脚!嫌俺迷信啦?没俺那两下子谁会给你好吃的东西?好了疮疤忘了疼,看不拿巴掌扇你耳掴子!娘高高举起巴掌,尾巴一闭眼,掅等着挨揍,却没了动静。睁眼瞅瞅,娘从瓦瓮里挖半瓢谷糠,加水拌拌,到院里喂鸡去了。谷谷谷!谷谷谷谷!这孩子,死眼皮,生就的肉拧头,掅等着挨打呢,也不知道躲躲,活脱你那死鬼爹皮七!皮七那年吃淘井饭被五张大饼撑丢了性命,郝凤珍寡妇熬儿,仗凭的就是耍嘴皮子糊弄人,换个时新的说法:迷信。

听到广播后,尾巴很快来到办公室。

三江主任,刚才你在喇叭里说,要俺娘参加学习班?尾巴皮笑肉不笑地问。

对!她是该好好学习学习了!

俺娘犯哪条哪款啦?尾巴的脸阴了天。

那不明摆着吗?迷信。

你娘来不来?

俺娘又不迷信。

俺娘大把大把烧得那些香都是你娘送的,你敢当着全村人说你娘不迷信?

荒谬!哪有这样攀扯的!也罢,今儿先叫你理解一下啥叫学习班!

熊三江说着话,就来拽尾巴,他一向霸蛮惯了,平日里随便揪住谁,不是拳打就是脚踢。

尾巴倏地往侧旁一闪,伸一只脚使绊,右手顺势拨拉出去,噗哧!熊三江跌了个嘴啃地板砖。尾巴在邺城上高中时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武把功夫也拔尖。

革委会委员、大队会计熊四河急了,欲帮狗吃食,被尾巴指间的石子描住,动弹不得。

尾巴说,谁要成了疯狗,乱下嘴咬人,俺这弹弓可不饶他!

尾巴爱把自己的手指比做弹弓。尾巴射东西是很有准头的,在他十三岁那年,有天和一帮孩子玩碰琉璃蛋,见坑底有头山羊在吃草,尾巴说俺能用琉璃蛋把它射倒,一帮孩子当然不信,要说把琉璃蛋扔山羊身上,谁都不怀疑,射倒,口气太大啦吧?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尾巴和几个孩子打赌,俺要射倒那头羊,你们一人输俺一个琉璃蛋,射不倒俺给你们每人一个琉璃蛋。尾巴扬下手,就见那头山羊噗一下倒地上,四蹄乱蹬,抽好大会筋,才颤抖着站起,敢情太阳穴被射了一下。

隔两天,尾巴莫名其妙地成了葫芦嘴村革委会宣传委员,以后再举办学习班,由他兼任起了笼外那只鸟的角色。

那 狗

熊四河在熊家弟兄们中最矮,属中等个头,黑却黑得耐看,主要是与熊家另几位男子汉有所区别,眉毛没那么粗重,嘴巴窄小许多,还是双眼皮。他爱把自己比做《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水浒传》里的智多星吴用,觉得那两位历史人物简直是智慧的化身。自己遇事也爱动脑筋,一扑闪眼儿就是一个点子,如果有战争爆发的话,去部队混,满许能坐上参谋长那把交椅呐。即便如此,也得去当兵,只有进部队才能施展出真本事,只有部队生长参谋长,和平时期也是。他也参加体检了,同去的还有几个,最后只走一个,带兵的眼瞎,竟选上了振宇。四河很是恼火,又没法发作,哥哥三江和振宇是磕头朋友,想骂娘,但不能当着振宇的面骂。况且老支书周学旺发话,真想当兵的话,明年再试。他担心明年自己就二十岁了,年龄越大,被挑上的可能性越小。再说,村子小,一般都是两年才走一个,希望渺茫啊。

那天,熊四河灰心到了极点,看啥都不顺眼,走在街上,见一条大黄狗正在墙根吞小孩屎,过去猛踹一脚。

大黄狗耷拉了尾巴,蹿出十多步才敢回头,黄眼珠子直朝这边翻,爷儿们,咱没得罪你呀!那窝小孩屎咱不吃了,让给你中不?别是不是的拿脚踢呀,很疼的。

熊四河见那狗瞪他,仇恨无比的样子,更来气啦,狗眼看人低,今儿非得叫你知道知道小爷的厉害!他抓过一块半截砖,使劲扔过去。

那狗鬼精,往旁边轻轻一跳,躲开了,却不跑,想看这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又一块半截砖射过去,擦耳尖落下,那狗方知不妙,再不逃真有东西撞脑袋上,呜呼哀哉个球了。

那狗跑出二十多米,不跑了,已经到了自家领地,那是周学旺家。

熊四河越加恼怒,今儿砸得就是你,振宇的被选中,满许中间有你家主人那个老不死的递话来,俺哪点不够格?如今倒好,甭说当集团军参谋长,连个士兵、班长、排长的干活也沾不上边个球了。

熊四河又扔出一块砖,那狗躲进了门洞。

熊四河再拣块砖,走近探探头,想搞清那狗的方位,呼!箭头似的窜出一条影子,扑倒四河不说,还把他的裤子撕扯了,小腿出现牙齿印似的几个洞眼。

家狗,家狗,在家才敢发威。那狗被一群人轰撵进院还在狂吠,欺俺太甚,这个疯子!

熊四河腿上的洞眼几天后就长平了,不用担心日后得疯狗病,周学旺当时就请医生白文熙给他打了破伤风针,还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发工票,让他将息半月。

次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熊三江扯旗造反,熊四河有幸成为震五岳造反派副司令。在一次批斗会上,周学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弟兄俩怕担干系,以住学习班为名,派人套辆牛车送周学旺去了公社。

傍黑,熊四河带领几个懵懂少不更事的半桩子愣头青闯进周学旺家时,那狗刚回来。

那狗跟进公社,见大院里全是陌生人,个个立眉竖眼,惊惊诈诈,狐假虎威,挺吓人的,加上主家拍它三下脑袋,意思是让它回家。那狗想想,在那儿也替不了主人受疼,饿得慌了还想争几口食,不如乖乖回家吧。那狗一路颠跑,吐着长长的血红舌头,肯定渴坏了,见饭棚外瓦盆里有刷锅水,一头扎进去,吞得上气不接下气。

木棍雨点般落下。

那狗这一惊非同小可,三十六计走为上,却跳蹦不出包围圈,脑袋也挨了几闷棍,疼痛欲裂。

那狗嘴里咕嘟咕嘟冒血沫,还在哇啦哇啦骂人。

天黑了,星亮了,那狗怒目圆睁,在望空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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