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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溜溜的云(精短故事小说组合)
罗 箫

拐 杖

大红公鸡叫了,玻璃窗透出丝丝缕缕的白,宽老汉再没有了睡意,他点着一支烟,伸手把蜂窝炉门抽开一点,屋子里弥漫起呛人的煤味,驱赶着寒气。

窗外灶屋里,响起旧风箱的呼哒声。

喂!给俺冲两个鸡蛋!

无人应答。

宽老汉想,得自己起来,那老婆子,装聋十几年了,硬是骂不出个响屁。

他和自己说话的当儿,已经披上了棉袄,右腿有点硬,好半天(这是文人墨客们惯用的形容词),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小会儿,他穿上棉裤,两只手死死抓住床栏杆,下了地。刚迈出一步,右腿软了一下,差点跌坐在火炉子上。

宽老汉喂喂唉唉叫得山响,回应他的仍是那旧风箱的呼哒声。

这死老婆子,真拿她瞎法没有!

宽老汉年轻那会儿倔得像头驴,针尖大点不如意的事,气得七窍生烟,现下啥都有,就是没有了脾气。

宽老汉不敢动弹了,赤脚医生老蟒嘱咐过,那啥那啥时,千万别介乱动,也许就好了。

老伴儿一撩门帘进了屋,见他龇牙咧嘴的熊样,半碟葱花炒茄子差点泼在地上。

咋了?这是咋了?老头子喂!

慌个毬!这条腿有点不听使唤!

啥?光张嘴不吭气儿!不能大声点儿!

这臭婆娘,耳朵塞驴毛了?宽老汉抬了抬右腿,抬不起来,再试,那条腿好像离开了身体,他的脸暗了一下,几滴虚汗也随之落下。

哎!孩子他爹,你坐好喽,俺麻利跑后街叫老蟒!

老蟒挎着药箱很快赶来,望问把脉之后说,不碍事,还是十多年前得过脑血栓那点后遗症,输液吧,输液恢复得快。

亲家,给孩子闺女打电话,让他们麻利回来!宽老汉命令老蟒。

二女离这儿仅几里地,早早就来了。

爹,俺路过秤钩集给您买了根拐杖。

傻女子,你紧巴巴的,花那钱干嘛!

不贵,只花了六块钱。

曲里拐弯,血红中透着深黑,那根枣木拐杖。

时近正午大女才进家。

大女木呆呆的,脸上蒙着一层霜。

大女说,福星爷没了。

啥?宽老汉扎针的手抖了一下。

刚才俺骑自行车走到堤坡那儿,碰见福星爷,他背着一捆干树枝,俺问了声,福星爷,您拾柴火嘞?就过去了。听背后噗咚一声,回头一瞧,福星爷跌倒了,俺赶紧跑回去搀他起来,谁知走没几步他又跌了一跤,咋也搀不起来了。

福星爷的儿子张翔是开面包车回来的,只用了个把小时,真够快的,他带着老婆、儿子、儿媳、孙女,一家五口哭得鼻一把泪一把的。

张翔挨家挨户敲门,丧事上帮忙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宽叔!张翔进门就磕头。

这是干嘛,年儿早过了,磕得那门子头?老伴儿忙往起拽。

俺爹没了。

啥?没钱儿花啦?

俺爹今儿晌午走了!张翔放大声音说。

走了?俺见你爹一拖一拖的,走两步歇三歇,就那半死不活的样儿,怕连集上也走不到,赶紧去找呀!

二女忙使眼色,让娘看人家那只戴在胳膊上的黑袖章。

吖!老福星没了哟!守苦受穷一辈子,末了也没享上一天福。老伴儿自顾自说话,耷拉了脸,谁也不瞧,你还真拿她瞎法儿没有。

宽叔,俺爹事儿上您可得去呀!

去毬去!腿不听使唤,骨碌着去呀?宽老汉盯着黑白电视里那片雪花,懒得回头。

爹,瞧你大样的!二女在一旁有点看不过眼。

听说丧葬的事儿安排得挺风光的?宽老汉接过张翔递过来的那支紫钻石香烟,闻了闻,夹在了耳朵上。

张翔拨着火又丢灭,把防风打火机放回了口袋。

宽叔,爹就俺一根独苗,您说,俺能不尽力办得排场些?

排场?这会儿知道排场了?早几天干啥来?早几个月,早一年干啥来?宽老汉一阵急喘,咳出一口痰,用脚踩住,使劲搓了两下。

开春时老蟒打电话说爹病了,正赶上在鹤壁包了个工地,俺跟买柱说,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

病没确诊,吃啥药?打啥针?作孽呀!你爹临到末底也不知道自己死在了啥病上。人没了,说啥也白搭,儿女对待老人,有老人对待儿女的一半就中了。

张翔勾了头,坐不是,立不是,走也不是。

宽老汉铁青着脸,把拐杖捣得咚咚响,瞧清楚喽,这拐杖好比你爹,你打小儿拄着他吃喝拉撒,拄到你大了有能耐了,想扔撇了他,嫌累赘刺眼了不是?

都怪俺,咋不早几年把爹接过去。张翔擂胸顿足,悲恸得像个婴儿。

虚惊一场,两天后,宽老汉能下地走路了,不是很稳,他不让儿女搀扶,说,俺得自个儿走,还没到把你们当成拐棍儿的那一天呐。

宽老汉放着拐杖不拄,在胳肢窝夹着,做为防备。白猫雪雪不习惯类似的举止,躲得远远的,卧在墙旮旯那儿,眼睛瞪得溜圆,像手电筒里的两只小灯泡,黄黄的,甚是迷惘。

宽老汉到底还是被张翔拉拽走了。

福星爷出殡这天,街筒子里全是人。太阳已跃过屋顶,把地上和房脊上的霜渍照耀得像盐粒,恍得人眼睛眯缝着,几张白白的纸钱挂在褐色柳丝上,像几枚不肯凋谢的叶子,呼啦啦飘摇、招展。

唢呐声消失,周围的人走光了,宽老汉依旧呆在原地,不时干咳两声。子女一大堆,紧要关头叫不到身边也白搭,有根拐杖依傍真好,它没脑子,不会耍滑,有的只是硬实,俗话说立木顶千斤呐。

宽老汉挪挪脚,又挪挪脚,脸庞朝向了家的方向。他必须避开,此刻,老福星的孙子正走在回村的路上,向碰见的每一位无论男女老幼的人“谢孝”了。

宽老汉步履蹒跚,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紧攥着拐杖的弯柄,几乎将全身重量拄在了上面。

突然,蔚蓝色的天空颠荡一下,他大张着嘴,定格成了喊叫的姿势。

干 爹

林林娘是在生林林三天后大出血死的,林林爹前几个月就没了,得浮肿病死的。林林奶奶每天都抱着小瘦猫似的林林四处找奶吃。

那时,三儿才满周岁,宽老汉正年轻,刚当上一队队长。

老宽对老伴儿说,留下吧,喂一年半载,好赖咱家还有俺撑着。

林林奶奶扑嗵跪在了当地,俺孙子有救了!俺孙子有救了!

林林奶奶早年丧夫,有点缺心眼,秋收时,老宽教林林奶奶拾庄稼,去一队地里拾,背着点眼,别让人看见,有人喊就往一边走走。

俺、俺害怕,林林奶奶说,大队有看青的,拾了也弄不回来。

别怕他们,谁拦,你叫他找俺。

俺就说找老宽?

找老宽!

这哪儿是拾啊,简直和姜子牙生抢硬夺差不多。嫩玉米煮熟了好吃,老玉米磨成面蒸窝头熬粥也好吃,林林奶奶进地就掰,有人喊,她答,就走,就走,掰满箩头就走!

还真碰上了,看青队的“四气物”厉声呵斥,放下!说你呐!

林林奶奶往家颠儿得越快。

“四气物”大步小跑追上来。

林林奶奶死死抓住箩头系子,夺、夺你娘的那啥,找老宽,老宽教俺这么来着!

村长买柱知道了,就去找老宽。反了天了!买柱气鼓鼓的。

老宽仰着脸观天气,下场雨多好啊,这天儿干燥的,咋耩麦子啊。

买柱拿他没法。宽队长,俺叫你一声宽叔中不中?

本来咱就是没出五福的叔侄关系嘛。

以为宽叔忘了呐,咳,解铃还须系铃人,宽叔你得说句话,叫她往后千万别这样了,要不,俺这村长没法当了。

让俺说话也中,你小子把她定成五(无)保户(保吃、穿、零用、治病、送终)。

她不是有孙子吗?

林林都得俺养着,指望他?驴年马月吧!

好好,就依你,宽叔,真有你的,这是编着套儿让俺往里钻呐!

林林会走路了,会说话了,跟着三儿喊爹。

老宽说,喊干爹。

林林歪歪头,不干。

老伴儿的奶水越来越少,林林该断奶了,老伴儿用仅有的一升白面顿顿给林林打咸糨糊喝,三儿在一旁馋得直舔嘴唇,老伴儿说,三儿乖,三儿大弟弟一岁,应该让着小弟弟,三儿喝高粱面糊糊。

老宽怀揣腰掖,从集上带回些烧饼油条麻花肉包什么的,五个孩子分六份,林林小,吃双份。不敢让孩子们出去吃,关在柴屋,吃完了把嘴、手擦净才能出来。那时凭工分分口粮,寻常人家,哪儿来余钱哟!

鸡的又肥!

擦黑儿,卖烧鸡的来了。

鸡的又肥!

马灯在门口晃了几晃,老宽隔着门缝吭儿吭儿两声,马灯就晃过去了。

林林咽口唾沫,有点泄气。

估摸着卖烧鸡的出村了,老宽说,孩子们,别睡,等会儿吃烧鸡。

村外黑糊糊的,老宽吭儿,那边也吭儿,吭儿吭儿原来是双方约定好的暗号,就是要买的意思,让卖烧鸡的灭了灯去村外等着。

来吧老宽,给你留着呢,一只烧鸡,两个鸡杂,一块四,还挂账?

挂账!年底铁定给你。

老宽是谁,还怕你扯白?

大女鸡架,大小儿、二小儿两撇鸡翅膀,三儿、林林一人一条鸡腿,鸡杂归大人。

老宽说,我吃四只鸡爪子,鸡爪子骨头多,论吃还是骨头香。

老伴儿把余下的拿到外间灶台去吃,改天林林肯定有鸡心、鸡肝吃,老宽早几回就发现了,只是不去捅破。

林林刚满两周岁时,林林奶奶来要林林,真如晴天响了一声霹雳。

林林乖,奶奶一个人在家,晚上会害怕的,林林是男子汉,有林林在,老虎豹子就不敢来了,奶奶就能睡安稳觉了。老伴儿说了一遍又一遍。

林林他奶奶,孩子还小,你白天出去拾柴,别把他一个人丢在家,还送咱这儿。老宽嘱咐了又嘱咐。

爹,娘,林林不走,就不走!林林又踢又挠。

老伴儿只好把林林送走,哄睡了,回来,自个儿一夜没睡着。

老伴儿想林林,次年有了二女,每到夜里还是念叨林林。

神经病!老宽数落老伴儿,自己却忍不住去看林林。

五香咸豆儿,真好吃!爹!下回给俺带鸡大腿儿,俺想吃鸡大腿儿!

喊干爹!

林林咕嘟了嘴,摇头又晃膀。

隔几天林林真就吃上了鸡大腿儿。

宽老汉连鸡杂也不舍得吃了,老伴儿也是,孩子们大了,过年的新衣服还没着落呢。

老宽从会计那儿支点钱,再支点钱,慢慢超过了一百块,有次去给队里买牲口,他把买价多报了五十,下次,又多报五十,这在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最底层干部中也算是较早懂得变通的了。

数年后搞起了“四清”运动,老宽成了“四不清”干部,有人揭发他贪污,老宽一梗脖颈,俺没贪污,只是多吃了点,俺也没舍得吃啥,是孩子们饿得慌了,不咋?饿死几口子?你舍得俺还舍不得呢!

家伙,真鸡巴大言不惭!底下一片嘤嗡声。

林林奶奶“四清”运动前没了。林林初中毕业后,不想上学了,老宽就缠磨买柱,正赶上县机械厂招学徒工,林林当上了工人。

又几年过去,林林该娶媳妇了,老宽说,少砖屋没瓦房的,俺也给你捏弄不出来,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中不中?

林林说,中!爹!

老宽说,啥爹呀爹的,俺不是你爹,叫干爹!

林林嘿嘿一笑,不干。

老宽和老伴儿把本村的姑娘们拨拉了一遍又一遍。

有天,老宽眼睛一亮,老蟒的四女儿巧巧背着药箱从门口经过。

老宽问,巧巧,这几天去县城不?

去的,爹叫俺到县医院妇产科再学习俩月。

那,给俺林林捎走这件棉坎肩。就把棉坎肩给了巧巧。

老宽比坐在树下等兔子的那位老农鬼精多了去了,他怀揣几张煎饼,步行三十多里进了趟县城,到机械厂交代林林务必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林林孬好是个工人,在那个年代,工人和当兵的一样惹眼,加之林林浓眉大眼,高矮适中的个头,能说会道,巧巧看不上才怪。

两个月后林林送巧巧回家,老宽大致问了问,知道有七、八成了,就去找老蟒。

老蟒问,宽队长,找俺有事儿?

没事儿,想叫你出去喝酒。

别出去了,巧巧去买瓶酒,切斤猪头肉,咱在家喝。

老蟒又说,既然没事儿,今儿咱只管喝酒,吃肉,不说事儿。

老宽说,好咧!喝!吃!

俺家林林……

林林咋啦?

他、他想给你当半个儿子。

看看看看,说好不说事儿,你咋又说事儿啦?

这算啥事儿,这压根儿不是事儿,说说没啥不中的!

宽队长,知道你就为这事儿,要不,俺干嘛请你喝酒?

这么说,你同意啦?好!太他娘的好了!改天俺请你吃烧鸡,啃鸡大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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