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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

发布: 2014-10-30 13:42 | 作者: 周洁茹



        这个手术做了不止三分钟。就像电视广告上的那样,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亲爱的我来晚了。不要紧,我都做完了。疼吗?一点儿也不疼。
        如果不是这个广告,毛毛也许会去别的医院,老一点的,妇产医院那种。可是毛毛看广告了,电视台每隔五分钟就播一次,毛毛这种看电视多过走路的女人,那个广告就刻在毛毛心里面了。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毛毛已经在急诊室了,老的妇产医院的急诊室。毛毛的手术是在电视明星医院做的,五天以前。如果不是她开始流血,血止也不止住,她是不打算让我知道这件事情了。
        给我带点钱。毛毛说,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到了妇产医院可是找不到毛毛,她的手机都停了,欠费停机。我去了所有的门诊,找不到她,我甚至去挂盐水的地方找过了,她不在那儿。我就站到妇产医院的大门口去了,我站了一会儿,其实我特别讨厌站在这儿,我又没有怀孕,我又不要生孩子,我为什么站在这儿,我看起来就像毛毛一样,毛毛怀孕了,我又没有,我为什么在这儿?我站了一会儿,我就去窗口挂了个号,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是吧。我说挂号。窗里面的人说,什么科?我迟疑了一下,我说妇科。窗里面的人给了我一个最持久的白眼。
        我说不可以吗,不可以是妇科吗?难道妇产医院有牙科吗?窗子里就扔出来一张处方笺,上面印着,牙科。
        我就接到了毛毛的电话,毛毛说,你怎么回事啊你让我等这么久。我抬起头,我就看到二楼的露台上,很多假绿植的中间,毛毛站在那儿,包着头巾,就像一个产妇。
        我以为毛毛会哭,可是没有,她看起来比我冷静多了。我说我挂了号了,我给她看我手里的纸,她冷冷地说她已经看完了。
        带钱没有?她说,现在我要去拿药。
        我就看到了毛毛的后面,毛毛的外婆,愁苦的皱脸。我掏钱掏得不是很爽快,一个星期前,毛毛问我借过一次钱,她说她要去旅游,现在我有点明白了,她去明星医院做手术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
        手术很成功,他们说的,很成功。毛毛说,可是我肚子疼,我疼了三天,到第四天我好像昏过去了,现在好了,我是腹腔炎了,我以后都不用生孩子了。
        魏斌呢。我往毛毛的外婆后面看,什么人都没有。
        又不是魏斌的。毛毛说,他怎么会在这儿。
        那么是景鹏的了,现在怎么办?我说。
        也不是景鹏的。毛毛说,我不想跟你说是谁的,我不想说。
        我也什么都不想说了,我往妇产医院外面走,我一定是有点火了,可是我走了一半我就停下来了,我对我自己说你不要火了你不要火了,你能跟毛毛生气吗?我回过头,毛毛慢吞吞地跟着我,毛毛还包着她的头巾,我就哭了。
        上午我还在中医院和蝴蝶一起接受推拿。我的脖子和蝴蝶的腰,它们都出了问题,简直要了我们的命了。
        我和蝴蝶,我们都找了刚刚毕业的实习医生,他们没经验,可是他们空。
        一分钟以后蝴蝶就在我的旁边尖叫起来。
        你别叫了行不行。我说,我能忍你不能忍?
        蝴蝶继续叫。我的腰我的腰,蝴蝶是这么叫的。
        就是这样,我坐着,因为这一次只是脖子出问题,我坐着,医生的手在我的后脖子上,可是蝴蝶躺着,医生的手在她的后背上。
        那不是腰。医生纠正她,那是你的尾椎骨。
        蝴蝶仍然没有停止发出声音,如果我闭上眼睛,那个声音就会比我睁着眼睛听还要强烈,我就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更紧张了,发病前我的脖子就像一块石头,发病的脖子就变成了一块更硬的石头,再加上紧张,脖子就是一块梆梆响的硬石头。我咬着牙,没有一个人的手能让我放松下来。
        蝴蝶不再叫,她确实也不能再叫了,床的旁边就是医生的桌子,桌子旁边就是更多的病人。其实那不是床,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它是木头的,铺着不算白的白色床单,还有枕头,枕头上印着红字——中医院,如果把它翻过来,仍然是那三个字——中医院,其实那也不是床单和枕头,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总之,人躺在上面,即使只有一分钟,它就是床。如果你指望你躺着的这张床在另一个小房间,或者床的周围能够围一圈布帘子,那就不是中医院了,那是洗头房。
        我坐在木头的方凳上,凳腿是绿色的。我离那些病人们更近,他们都站着,看着我。医生在我的后面,我看不到他,我看他的桌子,桌上很空,一个小木板上有一根刺,用来戳挂号纸的,很显然,上面没戳着几张,而且肯定还有昨天的前天的。病历翻开着,崭新的病历本,一个字都没有。每次去医院我都买一本新病历,每次我得都为那本只写一页的新病历本付三块钱。
        躺在床上的蝴蝶笑了一下,她让我觉得她的腰或者尾椎骨没有那么痛了。
        我说你在晒你的幸福吗?我说你有这么幸福吗?
        这是幸福吗?蝴蝶说,如果你知道有人跟我晒的什么样的幸福。
        什么幸福?
        问题出在女人,是女人认为那是幸福。蝴蝶说,
        什么幸福?
        前天我们几个同事一起吃饭,一圈中年妇女,如果一个女人说她男人帮她洗碗就是幸福,另外一个女人就会给她家里面的男人加上洗衣服和擦地板。直到一个女人说这些都不足于证明男人爱你们,这个女人就说,他主动戴套,他牺牲了他的快感,为了不让我有怀孕的危险。
        她为什么不吃药呢?或者别的。我说。
        现在你也有问题了。蝴蝶说,为什么要女人吃药?女人吃药不会发胖吗?
        我闭嘴。很显然我后脖子上的手掌在用力。
        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男人就应该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这还有什么可炫耀的。蝴蝶说,蝴蝶说完又响亮地叫了一声,因为二十分钟的推拿治疗好像结束了。
        现在我的头被一个会移动的长手臂的东西吊住了,如果只看头而忽略头下面,你就会看到一个晃来晃去的头,蝴蝶站在我的旁边。这就是男人们应该做的,蝴蝶说,为什么不呢,什么世界。
        我是真的有点厌烦了。
        如果我没有看那两个实习医生,我就可以假装他们根本就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他们是在假装,他们的脸都不会红一下,这些小孩。现在都没有小孩了。
        对于毛毛来说,这一辈子都过完了。她这一辈子都毁在那个男人手里了。
        我是毛毛的亲姨妈,我比毛毛大四岁,可是我是姨妈,八零后的毛毛见面就得叫我姨妈,如果她心情好。如果我活在旧社会而且没有药吃,我肯定也做了九零后的妈。
        我是看着毛毛长大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毛毛上幼儿园,我上初中了,毛毛还在上小学三年级,我就以一个初中生姨妈的身份给小学生毛毛写信,我在每一封信里教导毛毛要好好学习。我是看着毛毛长大的。
        毛毛的事儿说起来就是102集的电视连续剧了,所以我不说,我又不是写电视剧的。总之,对于毛毛来说,这一辈子都过完了。毛毛二十八岁,毛毛的这一辈子都过完了。
        毛毛是在飞机上认识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坐在她的旁边,一个半小时,那个男人就毁了毛毛这一辈子。这是毛毛妈说的话,毛毛妈已经失踪了,那是另外的一部电视连续剧,我不说,我怎么能说自己亲姊妹的事呢,我不干那种事儿。
        毛毛和那个男人,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的毛毛,和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百万富翁同居,只要再过一年,最多一年,等毛毛21岁,他们就可以结婚了。是的是的,我们家的毛毛,长相是极好的。我们家的女人,长相都是好的。21岁的毛毛,在飞机上遇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贫穷,低贱,一无是处。是的是的,这是毛毛妈说的话,可是毛毛妈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这个男人贫穷,低贱,一无是处,可是毛毛爱上了他。
        其实孩子也不是景鹏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说景鹏。毛毛和景鹏早就分手了,可是,如果不是景鹏,毛毛的现在怎么会是这样的。
        毛毛的长相是好的,可是毛毛什么都不会,我们家的女人,好像都是这样的。我们家的女人,也都会嫁给不对的男人,然后这一辈子都完了。
        我一直以为毛毛会是我们家那个唯一嫁对了的女孩,即使毛毛什么都不会,只要嫁对了,什么都不用想了。
        那个和毛毛青梅竹马的富孩子,叫魏斌,是的,魏斌,现在一说起他的名字,我耳朵旁边都会响起他的声音,特别温和的,特别懂事的。姨妈你好。魏斌总是这么叫我,不管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他总是比毛毛还亲近。他比我小两岁,可是他喊起姨妈来,他就真的是小辈了,他低着头,背也弯着一点点,他的眼睛也诚实地,带着一点儿笑意的。
        我们家的人都喜欢他。
        毛毛妈没有失踪前,两个家族是有一点生意上的往来的。不过都说了不能说姊妹的事儿,我就不说了。总之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毛毛家的生意在八年前出了那个大事情的时候,魏斌家是拿了一半的钱出来应付的,对于魏斌家来说这是应该的,儿媳妇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因为魏斌是独生子。可是毛毛抛弃了魏斌以后,魏斌家就得来要回这笔钱,毛毛妈还了钱,然后失踪了,毛毛就是一个人了,除了我这个姨妈,毛毛就是一个人了。我是不是从来没有提到一句毛毛的爸爸?不用提了,我的话真是有点太多了。
        魏斌时时回来找毛毛,我是知道的。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吃顿饭,毛毛还是会拉着他的手,叫他亲爱的。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魏斌从来就没有把她和景鹏捉奸在床。我只是笑不出来,真的笑不出来。
        每一次魏斌都会告诉我和毛毛,他们家又给他找了新的女朋友,有时候我们一起看那些女孩子的照片,一起笑。那些女孩子,都是比毛毛学历高的,比毛毛漂亮的,比毛毛年轻的,家里都有钱,一次比一次好。
        魏斌只有在毛毛去洗手间的时候才会飞快地告诉我,那些女孩子都问他要新车,要包包,要钻石。魏斌说我又不傻,我干嘛要那些爱钱的女孩子。
        魏斌就笑着说,毛毛在这上面就是傻的,毛毛不认识钱,毛毛过得稀里糊涂的。
        毛毛就笑着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搂着魏斌的脖子叫他亲爱的。魏斌总在离开的时候给她钱,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多了少了毛毛都会全部用光,魏斌是这么说的,魏斌笑嘻嘻的,我看不出来,这个男人,在看到毛毛和景鹏在床上的时候,会泪流满面。
        魏斌走了以后毛毛就说,我又不爱他,一点儿也不爱。
        蝴蝶是一个非常凶的女人,别人都这么说。我的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蝴蝶,她以前不凶的,她是最温和的女人。她结婚以后,她真的凶了。
        我们在看电影前吃肯德基,他们少了我们一袋薯条,她去要回来,他们说对不起,他们还赔给她两杯冰淇淋,我们看完了电影去拍照,照片不好,她把老板叫出来,已经付出去的钱,她要回来。在我们的青春期,这样的事情时时发生,可是我们只能逆来顺受,我们是在吃亏,我们吃了很多年亏,我们终于不用再吃亏了。蝴蝶真的越来越凶了,也许是结婚让她变得凶。
        蝴蝶对电影也挑剔,如果电影票是我买的,电影又不好看,她就会骂我,她会说我浪费了她的时间。我的蝴蝶,我的陪伴着我一起长大的蝴蝶。我的印满了我们青春期印记的蝴蝶,一定是男人改变了她,可是她的男人都怕她,如果她的男人再一次跟我提起如何积攒信用卡的积分,蝴蝶就会直截了当地让他一边儿去。没见过你这种婆妈的男人,蝴蝶眼珠子一瞪,凶恶地说。我还记得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她的男人打电话来,她的男人在电话里跟我说,你是蝴蝶最好的好朋友,你带着我们家蝴蝶好好玩啊,她特别小,特别不懂事,又特别善良,你们要做最好的朋友啊。那一个瞬间,我和蝴蝶都是笑弯了腰的。可是他们结婚了,蝴蝶说,你给我一边儿去。
        蝴蝶不是凶了,蝴蝶是变成女人了,我们的女孩子的日子,结束了。
        魏斌对毛毛说,我原谅你。我们重新开始,只要你跟那个男人不再往来。可是毛毛抛弃了他。毛毛跟着那个名字叫做景鹏的男人去了隔壁的城市。
        其实他们并不需要离开,没有人要他们离开,魏斌没有给他们压力,我们也没有给他们压力,可是他们离开了。景鹏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毛毛还是什么都不会,但是至少毛毛在学做饭和洗衣服,如果毛毛连这个都学不会,她跟景鹏就得过真正的穷日子了。
        他们租了一个旧房子,房子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家的一些在那个城市里有点生意的亲戚就给她送去一些家用电器,洗衣机,电冰箱,空调,电脑,后来景鹏和毛毛分手的时候,这些电器都被砸碎了,毛毛带不走那些东西,我们家的人也不在乎那些东西,但是没有人想把一分钱留给景鹏,他们就砸碎了它们。
        房租是七百元,很快他们就觉得他们是负担不起房租了,他们俩个都要上网,只有一台电脑,白天是毛毛的,晚上是景鹏的,晚上毛毛也想上网,就把景鹏赶到外面的网吧去上网,再加上毛毛不会做饭,他们就得在外面吃,他们很快就没有一分钱了。景鹏每个月15号发工资,那一天,他们俩个就吃得特别好,毛毛还会给自己买新鞋子,是的是的,我刚才一定是忘了说了,毛毛有鞋子瘾,毛毛喜欢买鞋子,毛毛的房间里全部是鞋子。过了16号,他们就一贫如洗,连当月的房租都交不起。
        景鹏把房间分租给了他的同学,景鹏的那些同学都是很奇怪的,他们有时候是两个,有时候是四个,有时候他们住在那儿,有时候他们消失了,不见了。那个时候毛毛已经学会了做饭,毛毛给所有的人做饭,晚饭后他们会打牌,毛毛不会,毛毛在这一点上是非常奇怪的,毛毛不会打牌,学也学不会,即使景鹏骂她笨,她也学不会。他们打牌,毛毛就在旁边看,毛毛一边看,一边甜蜜地笑,毛毛的笑全部是给景鹏的。可是,这样的日子能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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