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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睡着的老人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8-09 07:08:05 / 个人分类：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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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们坐着坐着很容易就打盹睡过去了。

小店娘有一次说了那句话马上脸红，可是老人和她，还有边上的老太都在笑。小店娘说，“也是奇怪的哦，我觉得我和李大爷是一对，我们脾气很对的，他喜欢的我都喜欢。”

小店娘丽水深山里，跟着老公出来，来到城市，在这个老小区租了个门面店开小铺，生意很是不错。门前大树下，旧椅子，旧沙发，小矮凳上时常坐满了人，有个夜里，一个白衣白裙的东北姑娘竟然在她的台球桌子上，双腿盘坐。她20出头，不出门工作，男朋友说，屋子里呆多了不好，要出来走走。她就时常坐在老人堆里。偶尔抽烟。

李大爷退休前是放电影的。有一次，小店娘留我和大爷在她那里吃饭。后来知道，大爷这几天都一个人，老太被车子撞了，医院里去了。后来有时候我清晨出门，会经常碰到他们一起在小区里走。有时候5点刚过大爷就一个人坐在小店前竹椅子上。夏天，小店也要7点才会开门的。有时候，后面搬家公司的几个异乡人也一早来坐在旧沙发上，看上去像是等着开工的样子。他们都正值壮年，沉默不多话，彼此之间也是。你有时候觉得，这些清晨就出门坐在外面树底下的沉默的人们，像是刚刚从夜里醒来又还在另一个梦里的雕像。

今天早上，我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竟然在女贞树底下，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前几日还见过他。后半夜3点刚过，小区门口，他拄着拐杖嘟嘟嘟嘟地在我前面，走到一辆停着的车子边上去了。拐杖伸不出去了。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久。过去问，“您看得见么？”他很意外我的声音忽然传来。嗫嗫喏喏地说，“哦，还好的，我看得见。”去年冬天有一次出门赶早班飞机，非常冷那个早晨，5点刚过我出小区，也是他，一个人拐杖嘟嘟地出门。然后今天，他坐着坐着，就睡在女贞树下的凳子上了。凳子后面没有靠背，他的身子，就倚在他的拐杖上，前倾着，低头睡去。

城市里独居的老人们好像越来越多。还有一个老太，平日里常见她坐在众阿婆阿伯之间，右臂向后收在背上。一次中午，只她一人桂花树下老藤椅子上坐着，这次两臂俱在身前，一看之下一惊，原来老太右臂之下无手。

几年前进村，老人们在那里也是随处可见，他们安静的姿势，阳光地里的石块上或是门前四百年前的牌楼柱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你会看见，羊圈里老白羊蹭着角落的草堆，墙上孩子胡乱的涂鸭冷不丁冒出几笔酷似马蒂斯、毕加索的线条，而门前老汉春日里还戴着厚毡帽塑像般静默。石路边上，小辫的姑娘依依呀呀地竖着语文书，念得一街尽是她的声音。似乎到处都跑着狗。母鸡肥矮肥矮地挪步。男孩疯一样地在寂静的村庄午后对着我的镜头爬墙上树。

那次，我的可能充满善意的眼睛和笑容让一个佝偻着背的91岁的婆婆摘下了她的黑布帽，因为我想看婆的头发。91岁的婆还留着长发，披散在肩上。她的不能抬高的手已不能让她梳起18岁的辫子，而即使近旁亲人的在，也已经无意于老人的一条辫子或后来那圆圆的发髻。于是婆的头发就那样散着。我没有梳子。我的手里只有镜头。镜头里91岁的婆的长发有灰白的，灰黄的。还有一色，是像我一般黑亮的。婆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拿眼睛安静地看我，看我几乎贴近着她的发丝和手的镜头。她拳在掌心的手指上，有一枚磨得很光的银戒指。

村庄的老人们就在这些养着鸡羊的老屋里，在孩子搅动的热闹的街市里，他们或是看不清了，或是听不见了，或是腿脚不好不能走了。最后，安静地死。朋友两年前来遇上的一个吹箫老人，我们那次去，经过他家，正是他的葬礼。一身米黄西装的儿子站在奥迪车前，门口抽烟。问，说是杭州前天过来的。

去年一个冬天的下午，和朋友去到一个叫“深奥”的老村子。门缝里，我曾看见一个很深的院子里，一个老太太大藤椅子上盖一床毯子坐着低头睡去，老屋将倾颓，无人在左右。

小店娘有一天很早开门了。问她。说是，边上那座搂里昨夜刚死了一个老人，大清早有人过来敲门买东西。我想起是前几天，我看见那楼前摆满花圈，落雨的半夜，还亮着大灯。深夜，还能听到有女人传来的嚎啕。

而三楼的那个老太太，下楼的清晨，常常能听到从她关着的门内传出很响的念经声，像是在唱。春天的一次，我看见，她阳台上，两支正跳着火的红蜡烛，插在烛台上。边上，是她养着很好的春天南方的野花。粉色，米黄，和紫。

而昨夜说是有台风。开始落雨了，一个老人还在树底下打瞌睡。边上也是一根拐杖。

曾对着一个朋友学走路。我手中没有拐杖，但伸出手去好像那里有，然后我开始走，每一次左脚和右脚，只交错移动半个脚掌的距离。那个总是很早出门的老人，我看见他每次就只能走那么一点点。半个脚掌，交错着走。

朋友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学老人走路。

20090809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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