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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桂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8-03 01:35:23 / 个人分类：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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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桂

他下棋为自己赢了一个老婆，那一天，还是躺在初春拖久了的感冒里，他只是懒洋洋地顺口一赌，药人修的女儿，16岁的青青，就坐了花轿，在农历8月桂花开得最香的时候，被抬进了如家大院。

我去龙泉看瓷，哥哥今天送我进山。一路大雨，深山无人，大红的杜鹃水一样流，到处都是。青青婆是哥哥岳母的婆婆，岳母一路说着故事，哥哥的小女儿在她手里睡得花一样好看。

这件风流的雅事当时传遍了山里，山里人倒不觉得有多意外，如家少爷的事总是奇奇怪怪又怪好听。

他几乎闭门不出只好下棋，方圆百里后来没有对手。先前出了一趟山，听说病了一场，回来后整个人就大不一样了。如家的桂树就是在那一年里突然种得到处都是，一到8月香满整个村子。药人修也是在这一年开始进出如家大院，后来和少爷竟成至交。山里人都不知道少爷的病是什么，只是在传，药人修每次去如家，后院书房的桂树下，两人摆上棋盘，药就在旁边的炉子上煎着，药人亲自小心着意。

青青婆嫁到如家之后，有十年未生一子。药人修如常，来来往往，煎药下棋。

所有的事情都不会被人一直议论，后来人们都心知肚明不再议论如少爷的病或是青青的肚子了。可就在这时，人们看见春天的时候，走在外面的青青怀孕了。等到那年秋的桂花一香，孩子的哭声随山风飘进了村子里每个人的耳朵.

药人修依旧如常来往，煎药下棋。秋来春去, 孩子会跑了。

如少爷是再几年之后才过世的，出山之前娶的两房太太，加上青青，三个女人都给他留下了儿子。

谜一样的孩子和那大屋，我没想到深山里还有这样谜一样的故事。哥哥的车子到的时候, 大沟里水声如雷. 青青婆和她的桂儿子等在门口.

大屋早废了,只有昔日的架子尚存, 被山民用来存放山里的香菇. 那些一节节的短木, 到处都是的粉末和塑料薄膜,早去掉了当年绕山不去的桂香. 门口竟不知谁安了一口露天的粪坑. 可只要抬头或是在蛛网里细看, 那些已经变黑的廊柱、窗框和门楣依然从容地张扬着一百多年前的美丽. 和来自山外世界今日的浮喧浅薄比, 百年前深山里一座地主的老宅,时间透出甚至一种威严的气势.

青青婆自然早不住在村口樟树下的木房子, 涂墙的是千年以来的瓷泥. 只有我这样的山外人,才惊异于那满墙沾着唐宋元明碎瓷的土, 眼睛发亮得移不开. 山里家家户户的老屋都是如此. 青青婆和桂儿子住这里已经40多年.

刚刚车上的故事里, 青青是16岁的新嫁娘, 一下车见到的婆婆却已是蹒跚移步的80老妪. 我在瞬间似乎回不过神来. 而那生在秋天的桂儿子, 又实在大出我一路的料想.

他没结过婚, 过50的人了, 一辈子没有一个女人. 也没有出过山, 一直跟着母亲近60年.
哥哥说, 人们讲他似乎先前是好的. 后来一次从楼梯上摔下来, 碰了头, 精神就有些问题了, 就都不敢给他说姑娘.

楼底有一扇门开着, 哥哥的岳母说可以进去看看的, 说是桂的房间. 我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桂一眼, 用眼神问, 他清楚的表情告诉我他甚至高兴我进去看看.

我就进去了. 昏暗的光线下, 一张大床, 衣物凌乱地都堆在一起. 桌子也是, 没有一点空间剩着, 满满的杂物. 是泥地, 高高低低的不平, 我竟没站稳, 晃了一下. 到处都是灰,从没整理过的样子. 没有一点女人的痕迹.
出来的时候, 我对着桂笑, 他的表情等在那里, 高兴看见我笑.

他的笑和眼睛里, 我看不出什么精神的问题. 相反, 倒是有一种特别真实的交流在, 虽然他还不曾说过什么.

青青婆什么都看不出了, 就是一个山里的老婆婆, 苦了一辈子的那种很老的女人,是最后连话都很少的那种. 加上耳朵不好, 她就在门前的木凳子上坐着, 偶尔笑笑点点头, 似乎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后面的厨房里, 桂腌了很多山里的笋. 我们走的时候, 他找来大口袋, 装得满满的让我们带走. 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他看了我一眼, 开口说等等. 人们诧异,不知还有什么. 家里几乎从没来过我这样的客人, 桂更是从没有招待过一个山外的年轻女人.

楼梯上咚咚咚咚一阵脚步上下, 桂拎了一个黑黑的大塑料口袋, 哗啦一下把它全倒在门口地上.

是一地的碎瓷. 他以前种地的时候从土里挖的. 现在这里被划为保护区, 规定一点碎瓷都不能拣.
桂竟然看到了我刚才外面对着墙发亮的眼睛.

我的兴奋和感激的表情, 他全看到了.
屋里的所有人都没想到, 楼上旮旯里的这堆山里人早不希罕的东西, 桂会知道宝贝一样送给一个女人. 他知道送礼物. 他知道这女人会因此高兴.

人们原来是一直说他精神有问题而没有给他说过女人没有给他成一个家的.

临走的时候, 我们有三个袋子, 哥哥有事已经开车先离开了, 我们要去村口等公车. 三个大口袋, 桂已经两个肩膀一边一个了, 还一路一直回头, 示意我把我手里的也给他. 村口铺子里无事着的男人们, 奶孩子的唠嗑的女人们, 还有闹玩着的孩子, 都奇怪的看着桂今天送着一个山外的年轻女人.
我们一路都被这样的眼神注意着.

还有10多分钟车子才来. 放下东西, 桂让我跟他走. 我笑笑就随了她. 抱着孩子的嫂子在后面喊, “叔, 你带我妹去哪?” 他回头说, “山上的窑址”. 我又高兴地笑. 他真是知道的.

路还不短, 下过雨的山路不好走, 桂抄近路带我去, 裤脚被草打得湿乎乎的. 嫂子不放心, 在后面追上来, 说, 叔, 算了吧, 车子快开了, 我们来不及的, 妹妹下次还来. 桂竟然还走, 说, 就快到了, 就在前面.

我们到了. 是一堆草丛里的两个大坑, 周围层层叠叠的碎瓷,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只两个坑. 嫂子有些失望, 虽然她也是第一次看到,
毕竟本地的人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了. 我自然又是感激地谢他. 桂看我笑了, 然后像终于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 赶在我们前面, 让司机的车等等, 喇叭已经在山下响起.

车门关上的时候, 我向还站在路上的桂挥挥手, 笑笑. 他也一样的挥手, 那姿势是如此自然.

我不知道他是谁.

16岁的青青婆结婚10年后生的儿子, 下棋的病少爷当宝贝的小少爷, 老中医疼爱的外孙, 50多岁未娶再也娶不了妻的一个男人, 和母亲生活一辈子只种种地采采香菇不出山的老男人.

没有人说得清人的身份, 当真实和虚无完全契合的时候, 人便会恍惚.

青青婆还记得那每年8月飘香的桂树吗?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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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发布于2009-08-03 01:39:09: >    桂是一个人, 也是一种树, 一种花的香, 或是弥漫的已经恍惚了的某种情绪.
7RhhSr0n io%a>    是一个可以指代很多东西的称呼.
R7dsG orZd@[今天>今天"_cxq,~
JIk9G
>    他是山里的一个人, 也是山外的一个人.
0r+y[X7\CN>    8月的桂香是青青婆的, 也是我的.
I-qfK3?ngb$cwww.jintian.net> @E@,A+Z+z/W
>    青青婆是母亲, 是女人. 在山里苦过的美丽的女人, 最后坐在木凳子上, 像一种香飘逝, 剩下的是让人哀伤的身体, 或者就是生活本身最后留下的某种东西.
0tk|0K#f*wxTp今天>K+Hiz(?7hF*tL
>    就像那天落雨的晚上, 我看见87岁的外婆，一月未见, 突然之间觉得她的人缩小了一半. 就是, 好像什么东西越来越快的从一个身体里消失, 越来越快. 你现在看得清楚这快了,像看得清楚一辆开过的车一样肯定. 可同时, 另一种静的力量也越来越大, 你看着她, 就会看见一个人所能有的全部的安静, 塑像一般满满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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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b今天>    两个相反方向的力量达成了某种平衡. 流逝和留驻.)R 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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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y1o Ln@cMzA
>    有一些东西必须经历时间才能最后到来. 那些眼前的热情和忧伤最后都会是这种沉静底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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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P/O>    又回到时间的问题. }5\kc'R-Ji8gN:?
>    还是只能耐心. 非常耐心地, 我们要经历一切.Ff}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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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4S[bNQ>    那个病少爷和药人修都有耐心. 对一种事物或一件事情, 不管是心底里喜爱的棋, 或是会揪起伤痛的病, 都一律耐心. 还可以种上桂树, 等着秋天到来时的花香, 等着或者花底下的一个孩子. 果然如此. 后来来了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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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cI&g)M4_5H9I今天>    可这孩子又继续遭遇着他的痛苦. 只是因为楼梯上的一次摔, 或许碰着了头的哪里,反正就是一次这样的身体和外物的一撞, 人受伤了, 于是开始了长长的受苦. 那是中药般的熬着的苦. 它不会一下子淹没掉你, 却日日夜夜渗透你, 而旁人对此毫无感觉, 甚至自己习惯之后也放弃再去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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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数情况下, 大家最后都做得到漠不关心. 所以世界上真正的疯子很少. 疯子是那种可以集聚起一个人所有的力量而只去关心一件失去的玩具或是转身的背影的人. 这样的人自然难以存活. 是只能往疯狂里奔逃的软体动物. 今天hf0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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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b$X,XZ{mGk> 当人既不能彻底的奔逃,也做不到彻底的漠不关心, 便会陷入两难的牢狱, 处在一股撕扯的力量之中.
^;\Wl)@^|cwww.jintian.net> 技术和理性的世界把忧郁定性为人的脆弱, 而脆弱是该引以为耻, 继而需要加以克服的东西. 难以克服的人注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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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和人之间隔着很厚的东西, 看不见, 有时也似乎感觉不到, 但人却已经活在被它所隔的闭仄之中.

ZadX6Z%fAwww.jintian.net> 我们看得见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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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g"u-o)iR> 或许,如果不用心, 我们是连一棵眼前的桂树都看不见的, 更何况到处晃和不定的人, 不定的人心.6}f`!I+[@
>
#aR[0R8m!~>对此, 也只能承认, 然后继续面对.
-^ P3M})O$?>或者, 如果可能, 就像那病少爷, 把树种得到处都是, 让香到处都是. 对于他, 那是救命的东西. 人们很多时候, 是活在一种挣扎的状态, 抓不住什么, 就沉下去了.
$c&z0E%i'n0x#j*Wo>
'T0Hq ]3Wr9H5~'I>桂的眼睛里哪有人们说的不正常的精神. 他不多话, 会下地干活, 会搀老母亲走路, 可没有女人. L3c%J}wM(XD
>一个男人一辈子如果没有一个女人,是一件很荒凉的事情. 不仅仅只是相关身体的问题. 反之亦然.
3R8Won!w Iva0B,L>因为他的作为一个人,心里面的那些好, 怎么从自身向外, 找到一个流曳的方向呢？www.jintian.net8Ga"A7X9jm:yt9t(F
>而如果没有这样的方向,一个人最后是不是真有可能发疯. 或者, 在活着时就已经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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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 ["Z5?
>.YzHuF2d8XJ5X
>凭什么我们断定一个人的正常或是不正常?
I;p v2iS~f4R7u今天>凭什么我们就心安理得的认日常为正常?
7?-Gk(P d}p>E7F/{4s9~G\3|wA(f{
>而这一切都一直理所当然的在生活之中, 人不能过度哀伤。为理所当然存在的事物哀伤就开始进入疯子的方向. 一哀伤的人, 就陷入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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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j今天>善良是因为某种绝望, 卡夫卡日记里的这句话看第一眼就可以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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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发布于2009-08-03 14:16:44: 有些佛家的东西在文中，，，，，

陈青发布于2009-08-03 14:45:13: 我还是怕这个叫佛的东西（但枕边会放）
sY-c8y`M9XI因为，因为石头也会开花今天B,w
X0W7^7x
我还是喜欢石头开花Q \ _O
~S8xe
qr;_(}s
怎么都还是喜欢，花开在石头上W _nH*A.o'\Jy}
再说我叫好土喽*u-F!i/a7}3h-g
好土就是养花的
D'\'[P&gU.x ?7pGG还种树I6[C]#n-a7EC9{
我的苗盆里再过些时候小苗移到乡间的山地上，过两年，朋友就说有我人高了
y'v;jh:A&b3YnM-X;L|,x欢喜欢喜今天$m5\,OM7wCc
大地的某处，原来我也可以局部做个主
!op$F%Qb/m0? V/|G今天不做地主也可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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