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彼地的玫瑰

上了楼梯，她立刻觉得手里的玫瑰是个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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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肮脏，又窄又陡，很高的天花板，冷白的灯光阴阴地直射下来。墙壁像个垃圾场，乱七八糟的广告、涂涂抹抹的电话号码、某个偏僻巷子里的房间地址、男人们的大鞋印子，还有铅笔勾画的裸女人。女人上面那两个圆点和一个三角的地方，被某只手（或某些手？）拿什么硬物挖破了石灰，凹了下去，残残的像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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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下下全都是男人。男人们经过她的时候，都盯了她看。拿花的年轻女人出现在这里，他们没见过。她没有躲开，迎着这些目光看回去。她直视，眼神不移，镇定。她侧身，让他们走过，上去或者下来。她只是立刻觉得手里的玫瑰是个讽刺，像张冷脸，公然泄露了一个秘密。这秘密像是谁的武器，等在这里伤人，出其不意地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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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心里在发紧。感到在这楼梯之上，有些念想，突然成了鬼影子般的虚妄。她的手在暗暗用力，好像玫瑰在被谁抢夺，好像这手就要变空。她又觉得压根儿就是玫瑰自己要挣脱了她手。她似乎听见冷白的花苞里很多秘密的哂笑，这哂笑向下透过花梗的尖刺要刺入她的手心，要抵达她的心脏。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牙关暗紧，吸气渐缓，锁骨深凹，双手却不由自主一垂，手中的玫瑰啪地整个搭在肮脏的墙面上。她觉得它们齐齐地给了她一个蓄谋已久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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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她总让花店裹一层纸，那种最不显眼的土黄的包装纸，最好是旧报纸，把花儿整个裹在里面。拿在手上，也是随意一握，像拎着一只手袋。一个拿花的女人走在街上，在这小城，她知道会引人多看。多年来她觉得自己像个时刻准备的偷渡客，以一种极其警觉的哀矜之心要离开她的生养之地，却并不同时对这离开存一片热望，因为她不知所去。可她随时在一种去势之中，那时候她还没有今天的力量，还不敢肯定，只要打开的书本和陌生城市的大街，都可以是出逃的方向。但是，这已经让她人群里的样子看上去总显疏离。即便是一捧花，她也要不为人知地悄悄随身，以避开陌生的眼神多余地看过来。但是今晚有雨，她没伞，也没想到经过公园会来看一场艳舞。现在，这捧玫瑰带来的讽刺，让她觉得就像一个等在某处注定迟早要跳出来吓人的怪物在张牙舞爪。谁说的，你必然会遭受你所鄙视的事情之苦。我鄙视什么呢？她问自己。有的女人买花、读书，有的女人裹着布片儿在城市里流浪对着男人跳舞。我鄙视什么呢？我现在为什么觉得受了嘲笑和讽刺，甚至觉得遭遇了背叛？她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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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穿大红胸衣和同色平脚小内裤的艳舞女郎们也上来了。她们经过楼梯上的男人时，她觉得像是一根根行走的火柴在摩擦着干燥的引火纸。她们对男人们视若无睹，但却不约而同都留意了她停在楼梯拐角。她还是接着这些目光。可是目光里，没有好奇。她甚至觉得自己脸上有笑。只是这笑没有回应。她预料到这种冷淡。这是一群给男人们跳艳舞的女郎。但是这些衣着轻薄的姑娘们在看到她手上的白玫瑰时，却都突然一喜，脸上有笑。她奇怪地看到玫瑰好像变了脸，在对这些女郎们笑。它给她们清澈的笑意而给她一个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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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低了头，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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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票的是个姑娘。二十块钱，姑娘说。她从包里掏钱的时候，把白玫瑰放在台子上，姑娘伸手，碰了一下，抬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票子是有座次的，9排17坐。她走了进去，站在大厅入口。是的，全都是男人。除了最后几排，几乎都坐满了。她又折回来，姑娘以为她要走，说，就要开演了。她说，花放你这里，能给我一张椅子么？姑娘拿来一张折叠椅，也没问。她把椅子放到了大厅过道的中间，坐下。

黑暗里她看见男人们回头。男人们看见全场唯一的一个女人搬了张椅子坐在过道和他们一样看一场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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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双手环着前胸，有些暗暗用力地抓着腋下的衣服，指尖碰到了自己的身体。她感到自己瘦了，发了一场烧，洗澡的时候，就看见乳房也瘦了。她松开抓着衣服的手，在黑暗里轻轻窝着那两处的柔软。一口气这时缓缓舒出。她感到了牙齿在松，才意识到刚才一直紧紧咬着。

震耳的音乐突然响起，舞台上人影妖娆。她看见她们像花。看见这些花毫无顾忌地怒放，怒放，怒放。

泪流满面，她起身而去。卖票的姑娘正百无聊赖地扯着一朵玫瑰，像是一个无辜的凶手。

2007，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