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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特努夫的忧伤和同情（修改稿）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1-16 17:41:40 / 个人分类：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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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是拯救之物。法国导演帕特里斯•勒孔特拍了电影《火车上的男人》。

这似乎是一个关于罪与恕的故事。

米恩在十一月的黄昏来到镇上，随身带着三支手枪。那一天是星期二。星期六他要抢劫当地的银行。

马尼斯奎先生，文学教授，教了30年诗歌赏析。有丰厚遗产，独居祖传老宅。星期六他要去医院手术。

米恩有头痛, 用完了阿司匹林。天快黑的时候, 他们在药店相遇。

只四天时间，一切都受了影响。药店里，米恩买阿司匹林。马尼斯奎留意了他的背影，米恩回头。马尼斯奎笑。米恩不笑。马尼斯奎就看见了米恩生活的暗影。

两个陌生男人之间，手枪和诗歌, 冷漠和怜悯, 罪恶和拯救, 法律和道德, 电影把镜头对准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目光的凝视。

于是奇迹降临。

人在世界之间, 依靠关系而存在。不同的人, 在不同方面 , 和不同的程度上, 建立起自己各种各样的关系，于是生活的表面和人的内在，都因此而不同。

凡•高有一次对高更说，“明天从一粒葡萄那里流出来的东西也将从你那里流出”。凡•高眼里，太阳向下融汇到泥土，泥土向上融汇到农人赤裸的脚，磨光了的犁，低了头的老牛和田野里的草垛。美好的永恒凡•高以为就在这样的关系里。

劳伦斯先生在《道德与小说》中也说，“我们会发现我们的生命就寓于我们自身和周围活生生世界的纯粹关系的形成之中。我就是通过如下途径‘拯救我的灵魂’的：完善我与另一个人、别人、一个民族、一个种族、动物、盛开鲜花的树、土地、天空、太阳、星星和月亮之间的纯粹的关系。……就是这种关系使我们永恒。”

人在世界里寻找关系。

人与人凝视的目光建立了一种关系。

外省小镇里的人们，生活似乎浸淫在多年的习惯里，僵在了那里。

每年每月的每一天，对每一个顾客，面包房里的女人说一模一样的话。

15年，他和她是老情人，有温柔在表面的恍惚的感情, 却不能坦然各自的欲望。

20年，花匠每月按时来老宅修理花木。

30年，每天中午他在一家固定的餐馆吃饭，忍受年轻人粗鲁的喧哗。

40年，他一直在小银行开户，“艺术地花钱”。

……

米恩出现，人们发生了变化。而米恩几乎什么也没说。

他几乎缄默，而面包房的女人不再提问，花匠引起了恐惧，年轻人的喧哗变得不可忍受。

米恩引起了人们和各种关系的变化。

时间让生活习惯。“做人要习以为常”。马尼斯奎在他的百年老宅里一开始这样说。这里有他的第一口母乳，和最后一支雪茄，客厅还有他赤裸的婴儿照片。马尼斯奎习以为常了一生。可面对内心的真实，这样的习以为常在手术可能带来的死亡之际，让他无限哀伤。

米恩是镜子。马尼斯奎在这镜子里照见了自己“夜以继日”的生活的“死”。于是生死未卜的手术之前，最后一天, 马尼斯奎理发，店里的新发型要“比刚出狱的长些比世界级的足球明星短些”。而他几乎秃顶。人们诧异。他喜悦。

可他仍然难免黯然神伤。

阳台上，米恩拉过他站在玻璃面前。让他看自己。他说“难道你没有看到自己很耀眼吗? 看着你自己。看着玻璃里面的一切。你都看到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变得越来越有味道。”

白房子在星空下。两个男人在永恒的时间里哀伤又相互支持。

米恩在马尼斯奎手术前夕的最后一晚, 用这样的言说救出了他。他让他知道, 人首先是他同自己的真实之间的一种关系。而真实不是一种可寻找的已经的在,它是需要去创造的一种不在。当有了这样的真实, 即使时间流逝, 即使死亡已经近在咫尺, 人仍然有魅力。

马尼斯奎也救出了米恩。

米恩一开始说“我不觉得生活是甜蜜的”。他甚至从没穿过柔软的便鞋。

有一首诗，马尼斯奎每年都让他的学生记在笔记本上。

有一首诗，米恩只记得前面的两句，却一直记住了，一直寻找。

是同一首诗。

那天在废墟的石头上，米恩教马尼斯奎打枪之后，马尼斯奎缓缓说给他听。

“在那彭特努夫 / 是谁唱起那遥远的歌声？/ 在一艘抛锚的驳船上？/ 还是在萨马利亚的地铁站？

在那彭特努夫 / 没有狗吠，没有手杖，没有路标 / 同情那些失望中的人们 / 他们回眸凝望着你。

在那彭特努夫 / 坐在沧桑的石头上 / 我呢喃的空气中 / 弥漫着我向往光明的梦想。”

就是诗歌，在这里成为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桥梁，联系起他们原本各自隔绝各有隐痛的生命。希尼说“诗歌是使我们继续做文明和敏感的人，做有亲昵行为的人的决定因素。诗歌是堡垒。是人类隐私的监护者之一。但它又是敞开的。”

马尼斯奎有这首诗，就一眼看到了米恩的不幸。米恩有这首诗 (即便最初只记得前两句)，就有了自己的堡垒。马尼斯奎收留了他, 给了他完整的<<彭特努夫>>和诗集, 他们就一起在了诗歌的堡垒里。

米恩的罪, 马尼斯奎没有评判。他的手里没有石头。心里也没有。诗歌的灵魂让他知道生命有秘密。秘密的恶和暗影。尘世的人没有反省不能评判。他理解人的处境。“毂子一掷就永远避不了偶然”，风总是随意而吹。他的遗产和显耀的家族吹落他在这世间如同一粒肥沃土壤里的种子, 而命运的风却把米恩吹落在流浪的马戏团。没有人可以对此负责。

社会不是这样。社会是行走的机器。如火车需要铁轨社会需要秩序。天平和砝码可以保证秩序。警察不应该对暴徒犹豫扣动板机。以法律和社会的名义赋予警察可以坦然剥除另一个人离开世界的权力。警察不需要反省。守法主义不用反省。

但是，以任何理由杀人的人，某种意义上难道不都是凶手么？在人性广阔的灰色地带，也许只是因为命运和偶然（个人的性情不也是偶然之一？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之杀人》短片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才导致一个人沦为罪犯。那么，在愿意更多的理解和谅解的前提下，当警察的枪对准了那些暗影中的人，他们，还有机会获得拯救么？

他们：

路易吉-----米恩的搭档、生死之交的朋友。是吸毒者、杀人冷血者。可他痴爱绘画。画廊的那场戏里，面对那些色彩，他有另一种疯狂。谁也不能轻易否定这疯狂和凡•高或毕加索、达利的疯狂是截然两样的。

萨得库-----司机、出狱者、同性恋、失语者。每天只在上午十点说一句话，整整七年天天如此。因为七年前他的丈夫离他而去。谁能说他的痴呆和爱情无关？尽管这爱情为多数人陌生。

米恩-----马戏团十四年的特技演员。从没穿过马尼斯奎说的“柔软得像是第二层皮”的便鞋。随身带着年轻时的旧照片，记着诗歌的人。在拿着枪冲进银行抢劫时，衬衣口袋里放着诗集的人。

谁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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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发布于2009-11-16 17:50:29: g/jtj!w o马尼斯奎用他的怜悯作了米恩的方舟。今天)xV1BmHZm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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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格森在《道德和宗教的两个来源》中说，“道德进步”只能这样定义：即只能在有一个道德禀性特异的人物，创造了一种新音乐似的良心感情，传递给人类，用他自己的生命在上面打上印记时，在回顾中加以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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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尼斯奎正是这样的道德天才。他知道，仅有理性并不能维系善对恶，怜悯对残忍的优先权。他还知道，良知的呼唤，甚至首先是尊重哪怕是真正的罪犯他们内心深处的隐私和人的尊严。于是，他没有囿于严格的守法主义而不自知，他能同时看见那些存在于道德法则、规范和界限——深处的——人的“灵魂”。于是他不以一个幸运儿的清白无辜而判定从小随马戏团流浪的米恩是个罪人。（布莱希特说，“道德”是为那些幸运儿设立的，只有他们才配拥有道德。）他希望他还有机会首先获得自身的救赎。于是他首先最大限度地同情了他，潜移默化影响他。直到事情最后无可挽回，才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告知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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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拉斯科里涅珂夫杀死了女高利贷者和她妹妹之后，感到一种可怕的空虚和永恒的失落。他似乎觉得自己已失去了做人的身份，那把杀了人的斧头似乎把他和一切人、一切事的关系都砍断了。在他决定去警察局自首前的这个炼狱般的“心罚”的过程中，一个小女孩救了他。今天+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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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6GBYi-OO今天他在马路上看到自己以前在酒馆见过一面，听过他的故事的玛尔美拉陀夫被马车碾伤了，立即急切地送伤者回家。伤者很快死了。感觉自己“满身是血的拉斯科里涅珂夫突然觉得内心涌起一种生命和力量，他问死者的小女儿波仑加：“你会爱我吗？”波仑加作为回答，把她那饱满的嘴唇天真地撅出来吻他。几分钟后，我们的罪人似乎忘了自己的罪，他对自己说“够了。生活是真实的。我的生命还没有和那个老太婆一起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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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刹那之间拯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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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斯妥耶夫斯基用一种怜悯救了他。用他对别人的救助救了他。那不是一种仅注意自身、反省自身所能获得的力量，而是他被引向了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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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w.jintian.net米恩被引向了马尼斯奎。于是他亦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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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法国人拍的电影。在1980年的4月15日，巴黎举行了继雨果之后最盛大的葬礼仪式。为法兰西的萨特。在萨特的代表作——独幕悲剧《禁闭》中，有一句流传世界的名言——“他人即地狱”。当年很多人误解。萨特曾对此亲自作了这样的解释。“我的用意是用这部荒诞的戏表明：我们争取自由是多么重要，也就是说，我们改变自己的行为是极其重要的。不管我们所生活的地狱是如何禁锢着我们，我们有权力砸碎它。”《禁闭》原名《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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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深的怜悯里，马尼斯奎和米恩彼此在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他们在他人身上找到了自己而获得和谐。诗歌、怜悯和温情告诉我们，人奔突在善恶之间，是不能被简单归类和区分的。对柏拉图没有回答的问题“一切人都具有一样的本质吗”，电影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这回答带来一个有力量的方向，带来温暖。*k7yh-|$N6qg.n2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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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后，米恩替路易吉受了枪击，两人都中弹了。街头的血泊里，只有静寂。静寂中的凝视，在他们之间。然后镜头切换，医院里，白布单下的马尼斯奎睁开了眼睛，机器传出他心脏的声音。与此同时，血泊中米恩的手也在缓缓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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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s"W今天在生和死之间，在他们互换的想象里，马尼斯奎踏上了米恩来小镇时的火车，而米恩在马尼斯奎老宅的阳光下，打开了窗边的钢琴盖。www.jintian.net+ZbSd[5K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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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Nc]l9p这想象中，他们各自凝视的眼睛，纯净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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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P#V)V"Mw9h今天奇迹降临。'Wr/h0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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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屿发布于2009-11-16 22:26:18: 这一篇我认为还不是小说，是随笔。

陈青发布于2009-11-22 12:58:15: 回复 3# 的帖子
谢谢南屿！这是一个被电影引起的随笔。涉及的论题过大，我尚力不逮。

陈青发布于2009-11-22 13:11:18: 补录一段此论题相关笔记存放
齐泽克在把“尊敬”与“阉割”两个概念相联系的背景上，探讨拉康的“尊敬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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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最终总是对（大队体的）阉割的尊敬。我们尊敬另一位主体，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杰出品性，而是因为他存在着某种基础性的匮乏，正是这个基础性匮乏界定了他的存在。xc{"_x3@O

w^J)W SS"|今天“尊敬”意味着彼此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我们没有太多的靠近别人。就是说，没有靠别人太近，更没有卸下了自己的伪装（正是这伪装掩藏/遮盖了基础性匮乏），使此一匮乏清晰地重显出来。今天3Q*L{(b:EZZW|

,s7}o:J-?9KX例如，某人尊敬乃父，因为他真诚接受了这样的断言——父亲即权威，而没有过度地激怒父亲，以至于逼迫父亲证明其权威。因为他知道，如果这样做，就会把父亲这个冒牌货公之于众——他的权威掩盖了他的基础性无力。（对于被尊敬的人而言，要想破坏其尊严，基本姿势就是暴露其匮乏：对于瘸子来说，就是把那条丑陋的瘸腿展示出来）　（我的一问：可是瘸子丑陋的瘸腿不是他的罪，只是他的不幸之一。所以才说这是“基础性的匮乏？无可追究的？）g(`-?Q,P
\a x |8FR
由于这个缘故，那些坚持让女性戴上面纱以把她们遮盖起来的文化宣称，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对女性的尊重；在某个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看来，不尊重女性的恰恰是西方的自由文化，因为它毫无廉耻地把她们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成为获得性快乐的工具……
;d6r5gmx#]!R$y;y$m今天
er#k4A)RmU3e“我们应该在这样的背景上探讨拉康的尊严观，即有关尊敬他人的观念。言下之意，不能把他人仅仅当成手段。事情至此更加混乱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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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某个罪犯为例，他残忍地杀人越货。我们如何恰如其分地向他表示敬意？只能是处以死刑并执行判决，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他视为自由、理性之人；反之，一切有关社会环境的影响之类的讨论，都是对他的“大不敬”，因为没有把他视为自由、负责的能动者，而是把他当成了社会机器的玩偶。今天;n7LODG.]DJ

.[-Dj;xFo6Guwww.jintian.net与康德—黑格尔的罪有应得观相比，今天的“谅解”和“理解”绝对没有表现出对人类尊严的敬重。（黑格尔以此为逻辑结论，他声称，杀人犯作为理性、自由的存在，是完全有能力控制其行为的，他渴望得到惩罚：我们惩罚他，不过是实现了他真实、理性的意愿而已，尽管他对自己的意愿一无所知……）
W^s\h&~
i6I\\!I
T+c:P因此，尊严这一概念所涉及的，是在被尊敬者那里发生的下列两者之间的分裂：一边是他的符号性的理想存在——服从普遍法则的自由生命，一边是他实际存在的现实——一介丑陋的杀人犯。表现自己尊敬别人的唯一方式，就是以符号性理想的名义，彻底粉碎这一实际存在的现实。

在稍稍不同的层面，在下列情形中，我们陷入了完全相同的窘境：某人生命垂危，身体虚弱，痛苦不堪，呕吐连连，胡言乱语，状若孩童。当众亲戚选择安乐死来终结这个痛苦的展览物时，他们不仅要缩短这个垂死之人的麻木痛苦，还要维护他的尊严。这样做，可以确保他在亲友记忆中以高贵长者的面貌，而不是以浑身恶臭、胡言乱语的白痴形象呈现出来……z-I{!E*b2a
1F1TO}|]9aNh0u%c
在此，我们遇到了自我理想与作为实在界的大队体之间的分裂：我们是否真的有权牺牲掉实在界大队体，以维持他的自我理想，维护他在子孙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我们怎么能够断定，那位垂死之人没有在自己“有损尊严”的、由药物引发的死亡幻觉中获得强烈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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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lX*zV"o5S3?

地中海发布于2009-12-01 13:02:11: 人生如过隙之驹。今天},]mD'yw#d
找找《火车上的男人》，再来看随笔。

陈青发布于2009-12-06 22:51:14: 谢谢地中海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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