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什么突如其来

到底是什么构成了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归属呢？当那些过去的老房，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人与人的关系，在众所周知的生活里被推倒了，死去了，变淡了甚至转而为恨了，当一个院子再也没有秋风中飘荡的蝉蜕，没有柚子树每年开花的浓香，没有角落里童年的泥地上爬成一条线的蚂蚁和无数的蚂蚁脚——人们要重新凭靠什么来建立起和一座填写在表格上的出生地之间的关系呢？

那天，她是怎么说出的，“我再也不回去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她从一个地方，一个母亲因为生她而差点死去的地方脱落了吗？像一个熟透的果子从大树脱落？还是像一根断弦，被一只手带来的外力解除掉了和琴架的依附？那些十几年来背着书包上学的街道不见了，那些青春的年轻的脸黯淡了，那些敏感的眼神和轻轻的手的一握消失了。

而一座城市，对每个人而言，难道不就是他的几条巷道，几间房子，和几个人的组合吗？当它没有了这些，它难道不就如同陨落了，只剩下悲凉的记忆了吗？

她觉得冷了。戴上了套头T恤的帽子，两只手也插到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的兜里。一只摄影包从左肩斜挎在右边的腰间，随着走路的步子，一下一下地震动。她约好了一个通过朋友认识的女人，上午过去给她录影。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走着，回来几天，她就觉得一种没有来由的疲倦。其实几乎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在清晨或夜里的时候，去街上走走。

梧桐树的叶子落得更多了，在喧闹而又杂沓的人声和一阵阵席卷而来的冷风里，它们兀自增添的是一种颓丧之气，是一种不合时宜。年老的不识字的外婆，会在秋天早晨清扫后院的石板地时，对自己咕嘟一句类似于“一阵秋雨一阵凉”的句子，在她而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不是文学上的敏感，而是生命直接触碰到了世界里的风、雨、植物的凋零和光线的变化，是古书里说的，“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老人们在一把梳子飞出的白发的影子里看到了暗暗潜入身体的秋燥之气。而夏末“秋装登场”的招牌，对于姑娘们，提醒的只是又一季的裙裾可以飞扬。

时间以不同的方式穿越身体的深渊，有人打了一个激灵，有人起了一身疙瘩，也有人妩媚灿然。

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已经老了，感觉无力了，才会这样常常被一种哀伤之感袭击。但她又不承认，这只是一种无谓的感伤。至少有一点是清晰的，她仍然能够感觉到内心一股强烈的激情，被她当作一种拯救的力量，牢牢地把握着，也因此形成了她和现实之间一种警觉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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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她这样走着的时候，她迎面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对她而言，这不是灵魂出窍白日梦里的幻影，也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把它当作一个秘密的谶，谁都不说，在心里紧紧地藏着。

很多年来，每次经过桥边的这个路口，她都好像无意地往那条路看上一眼，那个躲在房里偷偷照着武林秘笈练少林功夫的男生再也不会从二楼东边倒数过来第三间的门后面伸出他长着青春痘的脸了，他已经是一个四岁男孩的父亲，一个穿着制服坐在某栋办公大楼一间有着10台电脑的屋子的最角落位置的公务员了。可是她还是会看向那里。好像某种遥远的记忆会出于人自身也难以弄清的原因在遥控着当下的行为，甚至支配出一种惯性。尤其当这种注视已经仅仅成为一种注视或者仅仅只是一种惯性。正如同在某个有一些隐秘的凸起或凹下的地方，走熟了路的脚掌在落地的时候，会因为这种知道而微微改变着移动身体重心的轻重和轨迹。仅此而已。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看见桥对面走过来她，一样的眼神，看向明确的同一个方向：她们知道的，那条路有隐微的凸起和凹下。米色的蜜雪儿高腰毛衣，黑底细灰线的直桶薄呢长裤，小方口棕色中跟皮鞋。听着自己的皮鞋敲击着水泥路面的声音。是的，那是五年前的衣服、发型、表情、身材、走路的姿势。还有那张熟悉的脸。她意识到看见的是她自己。是的，在五年以后，在同一个季节的同一条街上，同一个地点，她遇上了自己。她甚至和她几乎是擦肩而过。是的，她记得有一天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走在秋天的梧桐树下，进城去找他。她甚至还记得那天后面一个骑车的中年男人在经过她之后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神。还记得在那些日子里，她常常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却好像大街空空如也，只能抓住自己的脚步声，就像落水的人抓住水里的浮圈一样，所以那时候她总是穿皮鞋，那种不刺耳的、发出近似安慰似的脚步声的皮鞋。她那时害怕失去自己的声音就像害怕溺水而亡一样。

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走在街上遇见自己？是我们一直就拖带着那个过去的人形行走在每日新新的时间里，而它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被释放到了它曾熟悉的街道和故事里吗？

杂声四起的街道，街景似乎回到了过去。今天的她已经好几年不穿皮鞋，不穿高腰毛衣，不穿挺拔合身的呢子长裤，可是她依然在紧紧地抓着什么东西就像多年前抓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样。不然，她怎么可能看见那个过去的自己呢？暗房里显影液下渐渐成形的人影难道不是存储在机器里的一记手的动作留下的痕迹？一样的身体走动的节奏、一样随走动起伏的曲线、手臂划出的姿势，难道她的眼睛始终没有放弃对自己用力的注视？难道五年之间，那些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去掉这种执拗的视线？

她觉得这种看向自己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穿透她的生活，使她难以自欺，更因此保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被这种目光自伤，又暗暗期待着最终被这种目光拯救。看，看见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意味着拯救。

所以，她继续学习耐心的生活。学习以一种更为谦恭的姿态，向事物的平静的安宁靠拢：服从疼痛的命令，服从肌肉的松弛、身体的下坠……服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