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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知〉與〈無情〉

发布: 2014-8-28 16:04 | 作者: 張啟疆



        〈無知〉
         
        牽著小手,從容漫步(實際上,你像是被狂奔小狗拖行的主人),踏上磚階,享受尋寶的樂趣。
        你的寶貝就在身邊,他的寶藏就是你。找什麼?
        近秋時分羼著臭豆腐、麵包香的市井況味。黃昏市場酒旆閑賣魚人散的憊懶風情。你的感受。
        他可不一樣:驚奇之旅的首航,美夢成真初體驗,自我實現的起跑。瞧他,嗯嗯啊啊,秋風捲落葉,碎步急行軍。還煞有其事宣稱:「有生以來,我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有生以來?這詞兒,誰教他的?俯瞰小臉蛋上的大主教神情,你在「不隨他起舞」和「不澆他冷水」間掙扎了一秒鐘,想他從不哭討糖果、吵索公仔,嗯……好吧!握他的手如掌舵:「出發囉!貝比,向大魔域前進。」
        關於期盼與滿足,嚐遍五味的你其實一無所知,只能偷瞄(描?):他的眼瞳你的微笑間,那弧,蝴蝶翩飛的曲線。
        「貝比!什麼時候可以買玩具?」
        「生日。只有過生日的時候才能買。」他將六法全書的「親子不成文篇」背得滾瓜爛熟。
        「你的生日到了嗎?」
        「還沒。可是……我已找到最愛,真的,別的東西我不要,只要切切切。」他指的是Seven販售的「小廚師切切樂」,價格不到二百元,可為了這分銀河寶藏,他願意付出「一整天不吃冰淇淋、布丁、巧克力和LP33」的代價。
        你蹲下身,覷望他的大眼睛、深酒窩。那副款款深情哪!是在宣誓就職?唬爛求愛?
        「貝比,如果提前拿到……」
        「我知道!生日那天就不能買了。」黑眼睛滴溜溜轉動,話鋒也忽轉:「可是,爸爸,可以吃蛋糕嗎?」
        可是,即使傳國玉璽在手,也不能保證得到天下。從街頭踅繞到巷尾,逛遍武嶺街的三家Seven……「咦?找不到?」「怎麼可能?早上還在呀!」
        翻遍開架上大大小小的汽車、水槍、泡泡機,頹坐在地,年幼的帝王現出亡國之君的懊恨。
        「要不要買別的?」「不要!」「那我們另外想辦法,好不好?」「不要!是誰?怎麼可以拿走我的東西?氣!」
        身軀劇烈顫抖。眼淚噙在眼眶。有生以來,最刻骨銘心的體驗?
        他沒有大吵大鬧,耍賴號哭;只是,從黃昏到深夜,將自己鎖在親情不及的絕望深淵。
        媽媽哄慰,不聽。舅舅說理,不理。阿公誘導:「運氣不好,沒買到嘛!幹嘛那麼生氣?」,不甩。阿嬤允諾:「乖!阿嬤帶你去大賣場,任你挑選,多少件都可以。」這一招被你阻止。姨媽轉移焦點:帶他唸故事書、玩拼圖,但遭小傢伙拒絕。哄慰無效,媽媽戴上黑面具斥責……沒有用,全家總動員,六法,全輸;就算祭出家法,也不能讓痛苦的孩子怕痛。
        關於憤怒和沮喪,飽受挫折的你其實一無所知,只好回想(響?)……
        「你承不承認?不認?你還不認?」目眩,頭暈,腰麻,膝冷。牙關打顫。嘴角滲血。汗唾濺飛。清脆掌摑聲,一聲強過一聲,在時空深谷呼喚。你無知無覺睖著曾是豐盛晚餐的破碗碎片、殘肴糕屑,竟然,忘情拼湊,一幅歡樂圖景:燭光、笑靨和歌聲,圍繞著,低頭曲跪,幼小的骸骨。
        半跪半蹲,從背後輕擁你的寶貝——突來的冷冽,強震二重奏,那道名為「頑強」的電流,竄過四十年的時空,在兩個體腔內共振。
        打不停手的父親,淚流成河;嚇得陪跪的姊姊,啜泣苦勸:「趕快認錯吧!偷錢又不是滔天大罪。再不認,你就要被……」微弱的話尾,被耳道、腦門的一記巨響轟散。「你是冷血無情?還是神經麻痺?像你媽媽那樣?生你有什麼用?」最後的重擊,你的上半身,樓體崩解那樣頹然墜倒,額、鼻、眼眉貼地不動。失溫的唇緊緊、緊緊抿成心跳圖上靜止的線。背後的冷汗大軍,熱泉噴湧,瞬間將你化為水人,除了,那兩窩,死寂翻白的沙漠。
        你不明白,永遠不知道:寒流天被剝奪的最後一襲夏衫,如何消失在冬衣櫃裡。
        認錯吧!再不認,就要變成荒漠浮屍。
        認挫吧!這等小事過不去,將來……不!你不想說教,也不宜坦承:孩子,我們的過去,一直有些事情,過不去。你試圖翻轉他的僵硬:「過來,寶貝,我們一起想辦法……」
        你的父親,望子成龍;父親的你,愛子成癡。
        不願溺愛孩子,於是苦思,如何「匿愛」:隱藏紊亂的觀點,撫慰錯纏的靈魂,兩個孩子,同等激越,異樣極端……這分曲折,寶貝不懂,你不想也不必讓娘家的人知道。
        事關自身,好高的你用過一則庸俗不堪的譬喻:好小孩與壞小孩。
        閉關在潛意識深處,任性的、桀傲的、陰祟的靈。
        沉潛在休火山底部,率性的、自豪的、陽光的魂。
        兩極同體,雙子的暗面。朋友說你忽冷忽熱——不只是乍熱乍冷,是同時並存的極冷極熱。你如何回看自己?呵,殘破蒙塵的布娃娃,赤身裸體,碎步遁進屋角、暗巷、村前水塔、鄰家後花園。
        這一段,你以為早已熨平,摺好,收進記憶密檔。直到最近,才不經意對家人說:「有生以來,最刻骨銘心的,生日禮物。」
        禮物?有血有肉有神經的動物,恐怕都會脫口驚呼。
        是的,她的小名叫做「幸運」。
        因為,不到兩天,真相大白:隔壁劉媽媽指認,某鄰居小孩趁你們不在,潛入屋內,又鬼鬼祟祟竄出……。
        鐵青的臉色倏地脹紅,繃緊的線條總算和緩。你的父親,仰望祖宗牌位,看不見的眼神懸空,停頓,然後吐出一口大氣——也許,這個答案對他的意義,猶勝過你的小小心靈——不忘叮嚀你:「事情過去就算了,不准出去亂說,害那小孩挨打。」
        關於屈辱與自尊,小小年紀的你當然一無所知,只能沉默(沒?)。只能:兩手掩面,躡步縮藏,隱在屋角,躲到後院,緊擁同齡的榕樹,簌簌顫抖……
        「寶貝!說說看,你摸到什麼?很神祕喲!」
        第二天晚上,回到基隆,你蒙住他的眼,妻牽著他的手,躡步前進,合演一齣神奇魔術秀。
        「咦?」好奇的語氣。「哎!哎哎!」探索的驚艷。睜眼一看,「哇!小廚師切切樂。怎麼,怎麼……」狂喜的話語,被震顫的牙關嚼碎,說不出口。
        已經消失的事物,怎麼還會出現?關於失去或遺憾,你的寶貝,並非懵然不知。只是,他的世界太小,快樂都是單數,痛苦,也不會過夜。
        「因為,貝比是幸運寶貝呀!」你伸手,幫手忙腳亂的他拆開寶盒。
        「幸運?」
        當然囉!爸爸『只』逛了十二家Seven,就找到了。第十二家吔!還不幸運?」
        前一晚,你急奔回台北的住所,用人肉展開搜索:漫步塔悠路,快閃新東街。沿南京東路前進,轉進北寧、光復。再快步跑過延壽街,衝向新中街,環左顧右,殷殷詢問。唉呀!還是沒貨……哈!第二天清晨,你踅繞整個民生社區,往復曲折,比今年夏天蹣跚跑過的壘線總合還長。沒有隊友擊掌,非關心疼或補償,唯有閃亮的Seven市招對你眨眼。最後,你癱蹲在結滿多啦A夢、海綿寶寶的玩具架下——三民路大圓環旁,幸運數字十二的那家——大口大口喘氣……
        「可是,如果爸爸在第二家、第三家就找到了,是不是更幸運?」嗯,興奮沒讓他沖昏頭。
        「在第一家找到叫做幸運。在第一百家找到也是幸運。沒有誰比誰更幸運或更不幸。」你的說法,完全不合邏輯。
        「哦……」似懂,非懂。黑眼珠閃著天真的亮彩:「爸爸怎麼知道會在第十二家找到?」
        「不知道。爸爸只知道一件事:如果跑了一百家還是找不到……」欲言,又止。你在思索,不洩露心事的破題方式。
        「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你的寶貝破啼為笑,你也得當心,那蓄滿眼眶的東西,就要,破堤為嘯。
        跑吧!繼續跑。從陰暗面鑽進陰影處,快步跑過小巷,全村一百零八戶,衝到村前水塔,環左顧右,確定無人……啊!那漫漫一日,曲折往復,比整個暑假你昂然跑過的壘線總合還長,沒有觀眾,非關喜悅或悲傷,唯有地上隱約的水鏈洩露你的蹤跡與血印。最後,你氣喘吁吁倒在鄰家絲瓜棚下,好心陽光哀哀撫拭你過剩的水分。花氛繚撥,一隻蝴蝶好奇飛繞眼眉頭頂,菜飯香撲鼻而來,屋裡傳出異常溫柔的女聲:「誰呀?誰在外面?是弟弟回來了嗎?」
        氣空力盡的你,迸出四十八小時以來,第一枚,破碎的單音:「媽?」
        「什麼?爸爸,什麼啦?」
        「爸爸會……繼續跑,」曲肱,抬臀,扭腰,模仿企鵝走路:「跑去第一百零一家。」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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