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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知〉與〈無情〉

发布: 2014-8-28 16:04 | 作者: 張啟疆



        〈無情〉
        
        「同一件事,當你不望,就是善;不忘,便成惡。」
        「什麼事?」迷惑寫在謎樣眼瞳、迷人酒窩。
        「例如,施恩。」豎起食指,比個一,意味:庭訓開始囉。
        「施恩是誰?我們班上沒有姓施的同學……」嘟嘴,蹙眉。壞老爸,你說了一個,超越稚童經驗的,名字。
        嗯,施恩。水滸傳裡的快活惡霸,倒楣武松的「意氣」兄弟,小名「有仇不忘報」。
        「同一件事,當你牢記,叫做善;遺忘,名為惡。」
        來了!搞怪爸的文字障來了。
        「什麼……?」
        「例如,過錯。」有一就有二,第二根手指輕點寶貝額頭。
        「老師說,午睡時要小心,睡前不要喝水,不可尿床。君子不……」
        「君子不貳過,但小孩可犯錯;喝水有好處,尿床沒關係!」你不希望他自囚在記憶之牢。(他晚上開始磨牙了,只比你晚一年。)手舞足蹈帶動唱:「還有一件事,不必爭第一,放開反而得,死抱容易失。」
        「爸爸,我知道,是比賽。」小傢伙扭腰甩手,為你伴舞。不久前社區旅遊,他在車上辦演唱會,哦不,是歌唱比賽,從造飛機、小蜜蜂、恰似你的溫柔,從飛牛牧場到八堵交流道,唱完你改造的「張老先生有貝比」才罷休。(你警告他:不准唱「王昭君」。那是,爸爸不需詞譜閉目清唱的招牌歌。)
        不是比賽,是演出。倚天一出,誰與……同樂?有些人一生,只為表演。歷史上的傳奇人物,文曲轉世、謫仙落凡、天罡地煞降塵寰……,出生那一瞬,便是誇飾鬧動的登場。
        大人們驚呼:「哇!跟得上詞譜,唱得這麼溜。」你忍住不說:他不看詞沒有譜,寶貝,還不識字。
        兩歲時,在褓姆家,他每天央求放學的哥哥(鄰家唸大班的孩子)唸課文給他聽,回家後一字不漏朗讀一遍,有時還糾正哥哥從老師那裡學來的錯誤讀音、叔伯姨嬤的錯用成語——嚇壞了左鄰右舍。唉!誰教他的?「那有什麼?背幾個字而已。」「幾個字」是指「長恨歌」。四十多年前,你的父親眉開眼笑,對丟三魂失七魄的幼稚園老師,吐出,冷言冷語:「窸窸窣窣碎碎唸唸的,他大哥呀(在大陸生的長子),只瞄一眼,過目不忘。」老爸爸沒發覺,冰珠子早化為棉花糖,從闔不攏的口縫,綿綿、串串,滴落時空深淵。任你,咀嚼。
        「張爸爸,你家小孩真的很……」
        聰明?呵!耳聰目明,總在視力昏花,是非充耳不聞時。波赫士筆下有位記憶超人福內斯,每日靜觀天地自然:一瞥,便是永恆;轉眸,萬象並陳。黃昏,他緩緩睜眼,望向遠山、樹林、枝椏、葉瓣,以及,窸窣其間,每一隻蟲蟻的蠕爬活動。過往每一天黎明,天空雲彩的千形百狀,不但收進記憶檔,還能自動比對圖書館浩繁書帙的封面紋理,河上船槳激起的瞬間水花。那些重疊、歧散、細微差異。夜裡,昂首星空,多少珠玉在前?他一晚夢見的事物,比我們一生追求的總和還多。可是啊!超能者的一輩子,困在癱瘓的身體牢籠,伸手,抬腿,奔赴,放棄,皆不能。走不進,新世界;逃不出,舊視界。
        「嗯,只是記性不差,語感也還可以。」你費力壓抑振翅的嘴角,扮演無情老爸。瞧!你從不在人前掏出皮夾裡的照片,絕不寶貝長兒子短,嗯,忍性不差,偽裝的冷感,還可以。事實上,你的時代,沒有記性不好的孩子。「誰不會背國父遺囑?誰不會唱(舊版,秦孝儀寫的)總統蔣公紀念歌?誰不能在二十分鐘內背完『水經江水注』……」喂喂!你很煩呢。你的特技(記?)表演,只適合用在……
        「爸爸,還有什麼記不記?」小手扯你衣襬,顯然,「憶」猶未盡。
        早就教你改掉喃喃自語的毛病。看吧!你的寶貝,坐擁百城,熱衷,向壁虛構:左手ㄅㄆㄇ,右手ABC,腳下是公仔、積木、音樂盒共和國;自答自問,自唱自彈,獨譜,眾聲喧嘩。
        兩歲,還是三歲,學語中的你已在電影院裡窸窣發聲。父母觀察、聆聽、研究了很久,才搞懂你的字語癖:顧影,自連。在讀書時說書,全新的世界尋訪故事。管他銀幕微言,經史大義,你,泅游在自己的「小說」。
        「有一種東西喲!忘記,便死去;想起,就活來……」
        「小說!爸爸寫的小說。」食指指天,小臉通紅,機智問答節目按鈴搶答的表情。
        顫麻電流,貫穿背脊。你的小說,只有主人留言的答錄機,漂流時光之海的瓶中信。你的答案:追憶。追之不及的影影,揮之不去的綽綽。譬如說,你對母親的,記憶。
        「我先聽到妳的淒厲叫聲,從家門口到我被機車輾過的地點,約五十公尺。妳的聲音先到,緊接著,十步併兩步,朝我急奔……」你在求證,四十年前,那場黃昏事故,你倒在驚惶恐懼中,攀抓的浮木,不,游絲意象。
        「是嗎?」媽媽的眼眸,有些狐疑。「我沒有你那種,枝微末節的記性。」
        「妳指的是事件記憶。『枝微末節』是印象,浮光,掠影;吉光,片羽。不可能珍藏的消逝……」你住嘴,猶自糾纏:妳的髮瀑飛揚,在驚叫的漩渦裡漾散,映著紅色光浪的視線,長波,低頻,投給溺水的我,一根繩索……
        你想說,這世界,能證明音速快過光速的事物,叫做母喚?
        「還有喔!記得嗎?八七水災時,我們去村隔壁的航管大隊避難。我獨自在階梯玩,腳一滑,掉進二樓高的深水,掙扎呼嗆……七歲的我以為自己……忽然聽見妳大叫我的名字。不知哪兒來的力量,讓不會游泳的孩子划臂踢腿,安全上岸。」
        「嗯。」只是,輕應一聲。
        養兒方知,父母嗯——淡寫,輕描,刻骨銘心?有了寶貝後,你開始追問「兒時記趣」:「我小時候愛哭嗎?」「你的哭……有點,像笑。」「忸嗎?」「你說呢?」「老爸說我每到午夜十二點,就用兩腳打鼓——敲床板,冬的哩哩冬?」「不知道!我睡著了。你爸是康樂隊隊長,只有他能欣賞你的音樂天分。」「你們常在深夜抱高燒的我衝急診室?」「不是我。你爸是男人,速度比較快。」
        「爸爸,我跑得比你快。」「我吃飯第一名。」好,寶貝,跑步重「快感」,吃飯要慢嚥。我們都是第一名:魚群中的鰲首,億萬子嗣的先鋒。若非如此,就不能來到這世界。換個角度想,寶貝橫衝直撞,是在重溫「壓線」的滋味?
        四年前,產房外,恍神的你(腦海奔嘯千堆雪)邂逅一位搓手搔頭,逡巡碎步,年紀可當你兒子的準爸爸。他激動地說:「很久了,我們想要孩子很久了,再不生,我就要老了。」
        你看他一眼。同一時間,叮咚,鐸響,芝麻開門;一道壓抑過久的哭聲,飆嬰兒車,翻山,越嶺,攀時光沉積岩,爬親子樹狀圖,朝你撲來……
        這世界,能證明聲波強過腦波的力量,叫做,嬰啼?
        「他在說什麼?」
        遙遠從前,三張犁五坪木屋,五十燭光的東亞燈泡,烘出三歲童懵的祕密花園:牙關對話、詞語廝磨的暗戲。兩具龐大、溫熱的黑影,輕聲細語。
        「磨牙唄!最近磨得忒厲害,好像小野獸在吃什麼?」
        「咬文,嚼字。」父親的結論。
        「有一首詩,可以證明:遺落不是消逝;消失,也不是不見?貝比以後就會學到,物質不滅……」
        「我知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還護花。」
        「答對了,親一下。」逮到機會,就是親親抱抱。
        簌簌兜落,長而低頻率的光,流而不逝,迂踅往復,化作黏沾深陷的泥步,遮護,花謝花開、似水年華?
        有一件事,忘記了,稱作「騃」:想起來,只好「挨」。例如,傷痛。你呆愣半晌,不行!他還小,這種事,以後再說——至少等到他五歲。
        你對兒子的矛盾期待:克紹箕裘(拾撿雜緒的箕,護身暖體的裘哪!),但,不是,克紹「記囚」。
        何妨說大話,莫要寫小說。
        「最後一題,送分題。同一件事,不忘,就能抱抱;忘了,要罰親親?」一手捉住他的小腿。「什麼啦?」裝蒜?「爸爸回家的時間。人家上帝創世花七天,爸爸一星期回來那三天,你記不住?」環腰,勾肩,用卍字擒拿術八爪章魚法對付小水仙。「放開我!」愈絞愈緊。「超級密碼鎖,打不開了。很神祕喲!雙股螺旋結構,二十三對基因全綁在一起。」「怎麼辦?」「有密碼鎖當然就有密碼囉,答案是……」
        親三下。
        我用上彎嘴角接你淚水,你拿飛揚笑眉擔我憂愁。一吻,銘記;再吻,忘情。第三下……
        「我癱在後院泥巴堆裡,絲瓜棚結著飽實纍纍、我的疲憊。你記得嗎?我九歲生日傍晚,沒有力氣,走進門,你在廚房準備晚飯。炊煙縷縷,異香撲鼻……」千絲萬縷,糾結難逃。任性的貓味,鑽進麻叢,搞亂線堆,又想脫下纏身繭衣。「你,及時,給我一記飛吻:『是弟弟在外面嗎?』……」
        你的媽媽,童年邊界的背影,終於鬆口:「你在,胡扯,什麼?車禍、溺水、爛泥巴?耍特技呀?」眸池裡的波紋,是黃昏潑墨,落寞勾結落紅的,血絲:「你忘了,你不到六歲,我就離家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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