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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中午

发布: 2008-9-26 07:50 | 作者: 子抗



10

走到解放路与建设路交叉的地方,在一片树荫下面,她停下来。

中午的太阳直射地面。沥青路面像镜子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她转头朝另外一边,那里有一个巷子,旧砖墙上贴着枯萎的青藤。这种情景她觉得很熟悉。她记得等一下就有一个骑单车的小伙子过来,朝楼上喊几声,接着楼上那个女学生就会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答应,过几分钟,那个女孩就会出现在巷子里,朝巷口跑过来。

有些事要过去很久了才会突然记起来,这以前一直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路上很久才有一辆车,几乎没有行人。一个人朝她走过来,草帽压得低低的,看不见他的脸。后来相反的方向又来了一个人,还是看不见脸。风从狭窄的巷子深处吹出来,带着巷子里的湿气,吹在她的腿上,鼓进裙子里。风是阴凉的,舒适的。她有一种正在被抚慰着的感觉。她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也能睡着。

一个穿球衣的小伙子骑单车过来,一只脚点地在人行道边停住。小伙子看了她一眼。她微微有点害羞,同时又觉得这种害羞没有道理。小伙子朝楼上喊了两声,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答应着。过了几分钟,女孩出现巷子里,笑着朝巷口跑过来,跑了几步,改用规矩的步态袅袅娜娜走过来。

她不易察觉地笑了一声。

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老怪物。这么大的太阳,站在这里,像个傻瓜。不过她实在不想离开这片舒服阴凉的树荫。这个地方让她想起一些事情。那些事情现在记起来好像淡淡的影子,比树荫还要轻淡。

她朝巷子里面走去。

9

[城市晚报/生活副刊]

前日失踪的市六中女教师林琴今天在清平巷中段的一个废园中被发现。经证实已经死亡。

林琴,女,29岁,未婚,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市六中高中教师,工作勤勉,曾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先进工作者。六中师生闻获噩耗均十分哀痛。记者亲眼见到几位女生痛哭失声的情形。

林琴在本市无直系亲人。

关于林琴的死因,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自杀。公安局有关负责人支持这种说法。不过他强调,最后结论需要进一步调查之后才能确定。这位负责人还说,打电话来报案的人之后没有再与公安部门联系。报案人是一个女的,从声音中很难判断年龄。这位负责人希望报案人能再次出面,协助调查此案。

最早赶到现场的一名年轻女警员说,当时她见到死者挂在树上,头歪在胸前,长发披散下来,盖住脸。她说,死者全身透湿,“软软地挂在那里像一块湿布”。负责调查死因的技术人员说,目前没有证据表明死者曾受到过暴力袭击或者性侵犯。

但是记者也听到一些不同的说法。

林琴生前同事和好友,六中语文教师王欣眉对记者说,她不相信林琴是自杀。她还说认识林琴的人没有一个会相信林琴自杀的说法。她认为林琴是人被害死的,十有八九不会错。但她实在不理解凶手为什么要害死林琴。

——凶手也许还爱林琴呢,她说。

其他几个老师认为,林琴性情内向忧郁,加上在婚恋问题上不顺心,并不能排除有自杀的可能。

据闻,最后见过林琴的是清平巷口一个卖汽水的老太太。公安人员证实,她描述的情况与六中师生所提供的林琴样貌及当天的装扮完全吻合。

记者今天下午采访过这位老太太。她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奇异说法。

8

林琴走进巷子里。

小巷窄得不能进汽车,连栽树的地方都没有。进去走了一段,巷子拐向左边。直角转过去,完全没有任何过渡。人走在这里,随时得提防着单车从里面冲出来。拐弯之后,前面是一段又长又直的同样狭窄的巷子。巷子里也没有树,两边的房子夹着小巷,太阳稍微偏一点,就晒不到路面。石子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低陷下去,变成一个个的水洼,水洼里倒影着墙头上的枯草。

巷子里像夜里一样安静。两边有很多门,每一张门都开着,但是看不到任何人进出。林琴以为自己是在梦游。

她有一种感觉,她好像是突然回到了离开很久的地方,事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不过那里不应该是这样。那个巷子是热闹的,总听见使劲拨弄着的单车铃子声,小孩的哭声和叫闹声,吵架的声音。半夜两点之后听得格外清楚。粗气的喝骂,女人的哭,扭打的声音。在那个巷子里,女人打麻将,偷人,男人喝酒,打女人,胡吹大气,讲着谁也不信的鬼话。而孩子们就追着老鼠一天天长大。也许因为阴暗,从那条巷子里出来的人都很白皙。那里真是什么声音都有,甚至还有一个女中学生在拉小提琴,她以为她的那个男同学能够听见。

从一个黑洞洞的门洞里面传出细微的响声。林琴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家小卖部。一个头发快掉光了的老太婆,坐在黑暗中,低着头在剥花生。她的起皱的小小的脸和手,从黑暗的背景里面浮现出来。

老太婆抬起头看见林琴,干瘦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好像见了什么鬼物。老太婆赶紧又把头低下去,口里喃喃的念叨着什么。

林琴敲了敲门框。老太太又抬起头来,发红的小眼睛尖利地盯着林琴,嘴角控制不住地发抖,口水从嘴角边流下来。老太太抬起手,用衣袖去揩嘴巴。明亮得叫人害怕的小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林琴的眼睛。

林琴歉意地笑了笑,指着一瓶可乐,意思是要买。她倒并不是那么口渴,只是不买点什么东西的话,会让老太婆更加不安。

林琴靠着门框喝完了可乐,一边看着荒凉的小巷景致。她以前有个朋友,画油画的,画过很多这一类的风景。站在这里,眼睛从墙根的青苔,沿着灰泥剥落的青砖墙壁一直朝上看,越过一个小小的窗户,看见瓦蓝色的天,她想起那些画来。那些画画得不好,她想。不该加进去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比如巷子深处的一个打着红伞的人。有时候是近景一个穿黑色雨衣的人。他正在走出画框,只露出一边肩膀。本来就没有这些东西,但是他说这样就“有画意了”。

这一个巷子没有人,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巷子。理想的巷子就应该是这样。

瓦屋顶上的瓦楞里长了草,抖动着,证明高处有风。

林琴把钱和空可乐瓶放在柜台上。老太婆看也不看,仍旧低头剥她的花生。

7

[城市晚报/生活副刊,未刊稿]

记者采访了老太太。

无法断定她的年龄,看样子至少有九十岁。巷子里的人说她从来就有这么老,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她更老。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居委会负责人说她叫柴李氏,那是户口本上的名字,但又说她本来并不叫这个名字。老太太操本地口音,口齿还算清楚。问她是否一直住在清平巷,重复了几遍之后,她听清楚了,连连点点。

记者问她那天看见什么,她老是说,老是说(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写在这里)——那个老太太说:

鬼。

6

[未经整理的谈话录音,也不准备刊载]

记者:你们听到过这种说法吗?关于鬼,凶宅,以及有关清平巷的一系列离奇的说法?

公安局有关负责人:没有这回事。没有鬼。你也知道是这是谣言。

记:什么样的谣言,能不能讲一讲。

公:既然是谣言就没有必要讲。不应该传播谣言,对吧?

记:哈哈。好。现在我不是记者,我是一个朋友。你看,录音机关了,本子也收起来了。现在跟我讲讲你们的那个谣言吧。我保证,绝对不会登出来。要是登出来了,你可以在报纸上骂我,说我是骗子。或者告到报社党委,叫他们开除我。要不请市委宣传部处分我,怎么样都行。这对你们来说太简单了。我只想听听你这个谣言。我保证,最多只跟朋友讲一讲。我保证。

公:没有那么严重。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

记:你到底还是不肯讲。

公:好吧。就算你讲出去也没什么,不过不要写出来。这个事情不好解释。事情是这样的(公安抽了一口烟),林琴是前天失踪的对吧,这是可以肯定的。前天上午她还在上课,她们学校的老师学生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公安又抽了一口烟),奇怪的是,一个星期以前,就有人报案,说那里死了一个女人。

记:一个星期以前?谁报的案?

公: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女的。

记:谁接的电话?

公:我们的值班员,是个女孩子,刚从警校毕业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记:那你们马上采取了行动?

公:当时的情况是,那个年轻警员不能判断是真是假,怀疑是报假案。再说当时她吓得要死。

记:作为警员好像不应该这样。

公:话是这么说。不过你要考虑那是在深夜,她一个人,又没有经验。她后来说,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打了一个冷战,连寒毛都竖起来。因为(公安迟疑了一下),她听见电话里面那个报案的女人在笑。

记:笑?

公:是的,我们后来听了录音。不过有的人认为是哭。

记:到底是笑还是哭?

公:都有点象。我个人也认为是笑。不过那种声音听起来确实有点让人心里发毛。

记:是什么样的声音?

公:我形容不出。幽幽的。吸气的声音很重。

记:然后呢?

公: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了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这件事就算完了,证明是有人报假案。

记: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无论怎么推测都不合理啊。

公:是的。不过奇怪的还不在这里,奇怪的是她说的情况跟几天后林琴的现场完全吻合。吊在树上,长头发披散下来,浑身湿淋淋的。这是第一点不好解释。如果是谋杀,那为什么要事先告诉我们?第二,更奇怪的是,林琴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又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听声音就是上次那个报案的。也是在深夜三点左右,也是那个年轻女警员接的。当时她没有理睬,也没有上一次那么害怕。不过她肯定报案的女人这一次是在哭。

记:是哭吗?

公:是的。要不要听录音,我可以给你拿来。

(我们听完两次录音,又倒带过去重放。第二次确实出是哭,声音很低。抽泣。我好像还听见一声轻轻叹气的声音。第一次真说不准是哭是笑。我们接着谈下去。)

公:到早上交接班的时候值班员把情况告诉我们局长。这就是你们报道过的那一次。这一次证明是真的。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记:要搞清楚案情,看样子关键在那个报案人身上。你们应该有很先进的设备,难道就不能找出这个人来?比如她在什么地方打的电话,这应该可以查出来吧?

公:你把我们想得太厉害了,我们没有那么先进。我们能够做的就是把声音录下来。我们做了技术分析。我们还拿到省厅去做分析,

记:——还是不知道是谁,

公:对。我们现在还没有建立声音档案。就算有这个档案也没有用。报案人完全可能不在我们档案之内。除非把全国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录下来,建立一个国家声音档案馆,并且用最快的计算机来查询。

记:我看还是不行。每个人的声音都是可变的。现在只怕还没有这么先进的识别系统。不过,要是有那样的档案那也太可怕了。

公:这方面我不清楚。总之那两段录音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东西。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把录音拿到学校去放,想碰碰运气。结果,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记:怎么样?

公:我们一放录音,几个女老师就惊叫起来,一个个直往后缩。

记:为什么?

公:因为(公安再次迟疑了一下),那是林琴本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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