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小孩,男人,狗

发布: 2015-3-26 09:07 | 作者: 袁劲梅



        1. 沙拉苏
        
        除了儿子,我最喜欢狗和仙鹤。在我小时候,狗和仙鹤是故事里的人物。狗有个小黑鼻子,仙鹤有个小红鼻子。狗胖,仙鹤高。他们本来是我的小朋友,狗睡在我旁边,仙鹤飞到我的梦里。有了儿子以后,我自动升级,成了妈妈,狗和仙鹤就成了儿子的小朋友,也就成了我的小孩子。我喜欢多子多孙,三只狗和三百万只仙鹤,都是我的小孩子。我愿意生出小狗,小仙鹤来。生出可爱的东西来,叫创造。做梦也是一种创造。和血缘家族没有关系。中国古时候的人,想变成蝴蝶就变成蝴蝶,当几天蝴蝶,烦了,再变回一个姓“庄”的老家伙。现在,人都能跑到月亮火星上去踩一脚了,我怎么就不能生狗生仙鹤?
        儿子上大学以后,家里没有小孩子了。生出一大群小孩子来,就越发重要起来。在我正做着子孙满堂的好梦的时候,沙拉苏从天上掉下来了。她象一只小仙鹤,肚皮圆圆的,两条小细腿。跟在两个哥哥后面,小心谨慎地走下楼梯,看见我家的三只狗,一转身就逃回家去了。她的两个哥哥过来拍狗,说:“伏伏”。沙拉苏又把头从门缝里探出来,眼睛圆圆的,象小仙鹤问路的神情。
        三个小孩子,没一个会说英文。他们的父母也不会说。他们才从缅甸的难民营过来。教会帮他们租了一间在二楼的房子。他们从教会领来一些最基本的日用品,就过起日子了。
        因为语言不通,我跟沙拉苏的交流主要通过巧克力进行。我给她糖,她立刻说:“拜拜”。然后接了糖就吃。等我家的三条狗冲过来,她就一边往后退一边对我说话。我以为她害怕狗。就说:“这三条狗,是我家的小朋友。它们最喜欢小孩子”。沙拉苏自然听不懂我说些什么,她爬上楼梯,坐在高处,吃着巧克力,对我说了一长串缅甸话。我猜,她是问我关于我家狗的问题。我就告诉她:最大的狗,叫“银河系”,它是大叔。两个小一点的,叫弟弟和妹妹。不是“银河系”生的,是“银河系”带大的。沙拉苏听懂听不懂,我也不管。只管跟她讲,就当她能听懂一样。沙拉苏还小,才四岁。她到了美国,总得会说英文。小孩子学语言,不就是这么学的吗。
        我也给沙拉苏小玩具,她也说“拜拜”,然后就玩,狗一来,她又跟我说那一长串缅甸话。可惜,我听不懂。我就再把狗大叔,狗弟弟,狗妹妹的故事对她说一遍。我还给沙拉苏果冻。她喜欢果冻。依然先说“拜拜”,然后再吃。吃完了,问“伏伏”。我猜她是问我家的狗儿们哪里去了。我就说:“它们在家睡觉”,还做出睡觉的样子。沙拉苏又把每次说的那一长串话儿说了一遍,又闭上眼睛,做出睡觉的样子。我还是不懂她想告诉我什么。不过,我猜“拜拜”,在大概就是她们语言里的“谢谢”;“伏伏”就是她们语言里的“狗”。
        天气暖和一点儿了,沙拉苏换上了从教会领来的毛线衣。肥肥大大,拖到膝盖。她的大哥哥不知从哪儿弄了辆旧自行车,在街口上一圈一圈地骑。一个车轮没气,车子一颠一颠的。她的小哥哥也不知从哪儿弄了辆儿童三轮车,拼命踩着脚踏,跟在大哥哥的自行车后面追。沙拉苏就使劲迈着两条小细腿,跟着两个哥哥跑。嘴里说“Monster,Monster (怪兽)”。沙拉苏会说一个英文字了!不知道她怎么会选了这个字说,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也许,她根本就不懂是什么意思,胡乱学着其他小朋友的话儿说吧。
        我拦住沙拉苏,叫她别在街口乱跑。我说:我们家除了一个大儿子,三只狗,还有三百万个小孩子,我带你去看他们。我猜,沙拉苏能听懂一点英文了。她很高兴,跑去跟她妈妈说。
        她妈是个瘦小和善的缅甸妇人,腰上围一个筒裙,前襟挂一个有红杠绿杠蓝杠的布包,她不穿教会领来的美国式毛衬或牛仔裤。我对她解释:我想带沙拉苏去看仙鹤。仙鹤,是我们这里的奇观。世界仙鹤总数的75%,在3月和4月之间,都在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有条河,叫平河,是仙鹤睡觉的地方。在这一个月里,仙鹤们白天到玉米地里吃农民去年落在田里的玉米和地里的肥虫小蛇,晚上,回到平河睡觉。我说带沙拉苏去看仙鹤,就是带她到平河边去,看仙鹤们吃饱了回来睡觉。沙拉苏的妈妈还是一个英文字儿也不会说,但她笑着对我做了一个佛家的合掌。我猜,她是同意了。我就把沙拉苏带走了。
        傍晚的时候,仙鹤们回来了。它们是一个一个大家庭,在紫云前面飞舞,一圈又一圈。粉红色的落日在平河水面上一点,河水成金。平河一身书卷气,一张纹理细密的宣纸,被落日一抖,全展开给了仙鹤。满天金色的叫声,蕴笔酿墨,一行行长短句,一篇篇逍遥游,从天而降,全收进平河的灵气。生命原来都一样伟大。 沙拉苏看呆了。我就小声对她说:“我们得轻轻说话,不能吓着仙鹤。你看,那些脸对脸跳舞的大个子仙鹤,比你还高。它们是爸爸和妈妈。它们要到北方去下蛋,它们一年只生两个蛋。小仙鹤出来了,父亲带一个,母亲带一个。这么多仙鹤到这里聚会,是给家里的姐妹兄弟相亲呢。”沙拉苏就在我耳边把她每次都想告诉我的那一长串缅甸话儿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猜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非常想让我懂,还指着两只小一点的仙鹤比划。我还是不懂。
        后来,沙拉苏上了学前班,有小朋友玩了。一年后,沙拉苏的母亲生了一个小妹妹。我对沙拉苏说:祝贺你有了一个小妹妹。沙拉苏立刻又把她总是想告诉我的那一长串缅甸话儿说了一遍。看我一年也没听懂她这句话。她突然说英文了:“我还有两个姐姐。死了。”我不相信地看着她,她又说:“她们从河边回家,坏人Monster,砰砰,打死了。”她用小手做出枪的样子,再头一歪,做出睡觉的样子。
        我懂了:这个四岁的孩子见过强权和战争。看过暴力践踏花朵一样的生命。
        这就是沙拉苏花了一年功夫,想让我懂的故事。这也是她用第一句英文告诉我的故事。如果,谁还喜欢强权和暴力,我想:他们都应该来听听沙拉苏的故事。 沙拉苏现在五岁。
        
        2. 犹他的山
        
        犹他的山全是男人。让我不得不爱。我本来并不知道山是可以有性别的的。看到犹他的山,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嫁给一座山,嫁给十座山,嫁给所有的山。还等什么?世界上难道还会有比这些筋骨突出的大山更棱角分明的男人吗?
        男人当着男人,其实并不用管女人怎么定义他们。但是,女人对男人是有期望的,就像男人对女人是有期望的一样。如果男人们看见这一片红色海洋一样的大山,而不能“心有灵犀”的话,他们还没把男人当出来。男人不需要多说话,男人站在那里。好女人用不着他们来当挡风的墙,但是,好女人需要他们怀揣一颗叫作“正义”的心。犹他的那些山说着自己的语言,这个语言叫“寂静无声”。大道不言,“寂静无声”是宇宙的语言。我可以不懂,你可以不懂,但我和你都不会怀疑这语言的力量是从“正义”之心发出来的。天地之正道,在男人心中。这样的男人不会腐败。站在那里一万年,自己不动不说话,让女人心甘情愿地说:“之子于归”。
        有的男人心情总是不好,要人哄。我愿意去哄男人,阳光一程,月光一程,男人高兴,我也高兴。但是我不愿意整天去哄男人。作为女人,我们自己已经有太多我们自己的问题需要对付,我们不要男人操心,却也实在不愿意当男人的安慰剂,安全港。男人有问题男人自己处理。若不知如何让自己高兴,我就建议这样的男人到犹他的大山里去一趟,找一块拱形的或笔直的岩石坐下,等着日落,看一片夕阳从这些石块上走过,没有重量,没有声音。突然一下,就把这一片山石都染得金壁辉煌。欢声笑语都在光圈里开花结果,子孙满堂。金皇冠,小红嘴,黄钗儿,蜜果子……我想,那个坐在山石下体会这样意境的男人,当他站起身来,一定会认识到:一个形而上的宫殿,富丽堂皇。其实只要一点光,只要心里有一块石头能留住光。女人希望男人身上有光。
        有的男人自我感觉总是很好。他们是成功的男人。和成功的男人相比,上面才说到的那些不成功的男人还更能招人爱。男人一成功,就越发容易变成社会动物或政治动物,最好的也就是还会说:“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女人。”可女人为什么跑到背后去了?我又没裹着小脚,又不是不会自己做人,我不分他的功。他也别以为自己真有功。男人的背后应该是他的责任。如果一个文化把女人的脚折断裹起来,一千年,而没有男人站出来保护,倒还要求女人脚裹得越小越好。这一族的男人都是有罪的。他们把男人的责任忘掉了一千年,当了一千年邪恶的帮凶。他们要对这个民族的女人赎罪。他们再成功一千年,也只能当作对前一千年过错的忏悔,而不能有权力得意洋洋,使唤女人。
        女人要吃饭,女人自己做。男人要吃饭,女人可以做,但别把这活儿当作女人背后的责任,加到男女共同生活的契约里来。我知道,没一个成功的男人会喜欢我说的这些话。但是我还是要对他们说:要是从犹他的大山上一眼望过去,你会看到一排排如同屏风一样的大山,没有尽头,或如同穿着红色制服的法国军队,或如同挂着三角旗的红色舰队。山头上有两块拱形的大山石,叫“世界的眼睛”,用“世界的眼睛”往下一看:我们人就是一些小蚂蚁,头上竖着两根小天线,你触我一下,我触你一下,这是我们的语言。这语言动不动还出错,语法混乱,是非颠倒。我们传来传去的信息,在我们蚂蚁一族里叫“成功”,在大山的眼里,就是蚂蚁搬家,一粒米搬回家了。人要不知道自己的小,就不知道宇宙的大。不知道人之外还有宇宙的男人,绝不能嫁。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