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小孩,男人,狗

发布: 2015-3-26 09:07 | 作者: 袁劲梅



        还有的男人拖着小油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当好后妈,而且我也不想当。但是,若这个男人能有大山的属性,拖五个小油瓶,我也愿意先认识认识。后妈我是不当的,但是我可以当小油瓶的老师或朋友。我要指着大山下的那些形状各异的小石头对这些“小油瓶”说:“看,那就是你们。你们可以自由地长,但得长得快乐,长得开。不要小肚鸡肠,把大山的属性长进你们的生命。”“小油瓶”说:“我们要当野马,在野地里疯跑,我们要自由。”我会对他们说:“那么谁喂你们吃马草呢?还是回来当农夫家的家马吧。你下田干活,回来就有马草吃。”“小油瓶”若回答:“不干,我们还是要当野马。我们要自由。我们不要农夫喂我们马草,我们自己偷农夫的马草吃。”我不会责备他们。我会说:“好,那你们长大就当艺术家,当诗人,别当律士或者警察。”犹他的大山中有一个角儿,叫“渴死马地点儿”。在那里一群野马跑进壮观的大山,跑上悬崖,卡罗拉多河就在悬崖下,可他们喝不到,渴死了。要自由,要当艺术家或诗人,都是好男人应该有的梦,但是你得准备渴死在“渴死马地点儿”,死在大山里。不过你放心,还有我这样的傻女人跟着你一起渴死。
        我说了这么多,我知道没有讨男人的好。但是,好女人要么不嫁,要嫁就嫁给象大山一样的男人。要是这样的男人不存在,也没关系,犹他的大山永远存在。好女人可以等,等男人们长成大山。
        
        “银河系”
        
        天上有一个月亮,还有一颗星星。月亮像面小铜鼓,星星像个小铃铛。在这样一个时刻,我突然听懂了树的语言,水的语言,鸟的语言,山川河流的语言。月亮和星星都会说话。语言不再是人的专利(本来也不应该是)。就是人的哲学流到这个丝竹笙萧的热闹中来,也不过是一条清楚一点的小溪。这叫“世界”。
        印第安人有一个著名的首领,叫“坐公牛”。他家几代都是部落里的“医师”。“医师”的角色是联络“人”和“大精神”。所以,印第安人说:“坐公牛”能懂野牛和麋鹿的语言。在狩猎开始之前,“坐公牛”都要先去和动物谈话,请它们原谅那不得已即将发生的杀戮。这样,野牛就不会对人太生气。我当年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嘿嘿一笑。觉得那是神话故事,哪有这种好事?但是,当我突然听懂了自然大化的声音之后,我觉得:若听不懂或听不见这样声音,其实还没把人性完全活出来。迟早有一天,哪怕是等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人也是一定要听懂这样的声音的。这种语言是纯正的生命。这种语言说的是生命的意义。
        教我听懂树的语言,水的语言,鸟的语言的是“银河系”,我们家的金毛牧犬。他在一个“月亮像面小铜鼓,星星像个小铃铛”的夜晚死了。十岁。他教了我十年。我这个不太笨的学生,在十年后懂了。我说的不是顿悟,也不是启蒙,是“懂了”。
        “银河系”刚来的时候,三个星期。毛绒绒的,像个小绣球。鼻子一点黑,翘在脸上,像个小黑莓。一副标准狗崽的样子。因为他个子小,我们都希望他大,儿子就给他取了个其大无比的名字:“银河系”。没想到他居然就越长越大,大得像个小狮子。这么大的狗,应该做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才多。我希望哪天“银河系”能冲进火海,救出一个邻居的小孩;或跳进跳出,追拿一个毒犯,当一回狗中豪杰。可我们“银河系”十年里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也没干过。人家就是这么自得其乐地活了十年。认认真真地嗅每一泡其它狗尿在树根上的臭尿,再认认真真抬起后腿,在上面尿上一泡自己的。
        有一天,“银河系”在野地里玩,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向我们家走来,“银河系”立刻狠起来,气呼呼地对着陌生人吼叫。其中一个陌生人,拣起地上一只皮球,一扔。“银河系”立刻欢天喜地,把球给抓回来,摇着尾巴,和人家成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它的天性里,没有“仇恨”的基因。所有的不满都可以一笑泯恩仇,全世界都是好人。在这一点上,人是不如狗的,在我们的语言里“信任”是要经过考验的。买一斤鸡蛋也得担心卖鸡蛋的老头是不是只给了七两。这是一种腐败。在互相“信任”的问题上,我们人腐败得非常厉害。若一个陌生人向我们扔来一只球,我们一定先怀疑那是不是一颗定时炸弹或一只臭皮鞋。如果,我们不这么警惕,那我们就要被骗,被耍,被欺负。对同类如此地戒备,是我们不快乐的原因。我们还以为我们聪明,我们进化了。在这一德性上,我们人其实是退化到了很糟糕的地步。所以我们活得累。
        “银河系”死前一个星期,最大的乐事就是趴在草地上,或趴在露台上看他脚下的那条快乐的小河。眼睛里全是故事,又全是安宁。能带着这样的眼神去死,是活出了生命。人恐怕是难以做到的。诗人路也看过“银河系”的眼睛,她说:那样的眼神叫“善良”。我们人也喜欢“善良”这个德性。我们做好事,听到别人赞扬,我们就觉得我们是好人。也许,我们真是。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能有“银河系”那样的纯正的善良意志。他的十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优胜劣汰,生存竞争”不是一条好原则,也不是普遍真理。狗不喜欢,人也不应该喜欢。一个物种(民族也一样)不应该靠灭掉另一个物种(文化)来生存。当世界被一个物种独霸时,就是这个盛极一世的物种毁灭之时。
        “银河系”七岁的时候,家里来了狗弟弟和狗妹妹。弟弟和妹妹是两个小绒球,“银河系”一开始并没有把他们当狗待。对他们爱理不理。这两个小东西却稀里糊涂地把“银河系”当作他们的爹。睡觉要睡在“银河系”的肚皮上。“银河系”以他的好性情,把肚皮给了两个小家伙。到弟弟妹妹的个子长到和“银河系”一样大了,他们依然要睡在“银河系”的肚皮上。只好轮流睡了。每到吃饭,各人一份。但只要有小家伙来“银河系”碗里蹭饭,“银河系”立刻就不吃了。趴在一边,笑眯眯地看,就像看儿女吃饭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们人说的“爱其亲”“爱其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只不过,我们的爱有时还未必都能这么广博,对天上掉下的孩子也能视如己出。
        狗是会笑的。信不信由你。有一次,我们到印第安保留区去服务,四天没在家,除了有人每天来喂他们,弟弟妹妹就全交给了“银河系”。“银河系”凭着他对所有人的信任,耐耐心心地等待着。那四天,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的。等我们回到家,“银河系”大嘴一张,笑得就像一朵金银花。弟弟脖子上弄了一团烂泥,我拿了毛巾给弟弟擦。“银河系”把我手一顶,要自己舔。然后,坐在一边看弟弟妹妹和我们亲热。一脸完璧归赵的神气。弟弟妹妹对“银河系”也是热爱不已。他们可能比我们更早感觉到“银河系”病了。“银河系”住院的那一天,他们拒绝吃早饭。“银河系”回来了,他们高兴地欢天喜地。“银河系”病着,他们这个过来在他脸上舔一下,那个过来在他脸上舔一下,一个靠着他的肚皮,一个贴着他的屁股。企图用他们小小的动物魔术来救“银河系”。“银河系”是在车上死的。两个小家伙下了车就坐在车尾等着,等着车箱盖突然打开,“银河系”从里面蹦下来。“动物人道会”的人来拖走“银河系”的时候,他俩突然变成小疯子。又吼又叫,坚决不让。这三只狗,没有一个“人格分裂”,肚子里是什么情绪,脸上就表现出什么情绪。笑,伤感,发毛,都是真情。他们的语言简单,那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复杂。我们人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心思复杂,机关算尽。我们也可以只活出一个统一的“人格”。“人格分裂”使我们笑不能开怀,气不能直抒。我们可以当个“社会人”、“上流人”,但我们活得未必有狗清纯。我们的“人格分裂”是被我们自己训练出来的。这种悲哀在人的骨髓里。这恐怕就是为什么诗人狄金森宣布:“狗是绅士,我希望到狗的天堂,而不是去人的。”
        “银河系”还是一个游泳健将,一到夏天,他能一连几个小时站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等有小船划过来,他就突然大叫,叫船上的人东找西找,也看不见一只狗,最后发现一只狗头,哈哈大笑地划远了。这是“银河系”百玩不厌的游戏。“银河系”是一只快乐的狗。他还喜欢划船,有一次,不等我们准备好,他就自己跳上船去。那天风大,船就跑了,跑得还很快,顺流而下。我们先还笑,觉得一条狗自己就驾船走了,是件滑稽事。等船漂远了,这才想起来“银河系”不会划船。赶快去拖另一只船下河去追,这才发现,所有的桨都在“银河系”那只船上。
        那次,我们是把他追回来了,人家一脸泰然自若,不懂我们这些人慌什么。这次,他又一个人驾船到彼岸去了。到世界的彼岸去了。他临走的时候说:“一切都好,都有意义,彼岸也是一个伟大的去处,只要你能懂那里的语言。”
        春天的大地上,突然冒出一朵小黄花,那是彼岸世界吐出来的一个小字。美和善的根相缰着,伸过两界,彼此相通。最美的是最简洁的。“银河系”是我们家一个能通万物语言的小孩子。从他的天性里,我学到了很多。每每和“银河系”相比,我多有惭愧。除了善良,他不要别的。他爱我们远远超过爱他自己。一只善良的狗担戴得起所有的爱。在他的小墓碑上,我们写了这样一句话:“德行的圣者,来了,走了,没有带任何行囊,唯有善良意志”
        也许,人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高了,自封“万物之灵”。低下头来一看,我们不过是自然中的一种声音,唱得还不是最好听的曲子。在银河系里人很小很小,还有很多地方未进化到狗的水平。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