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告示牌,这小小纪念馆划归维也纳全市博物馆系统。博物馆入口有厅堂,有座椅,走动坐等都无妨;这里是住家的公寓,此刻才过一点钟,我像是私闯民宅的人,端着照相机,悄然踌躇,天井雨声响亮。仰看天井上端十九世纪的屋顶和烟囱,贝多芬天天出入,想必瞧一眼吧:第四、第五、第七、第八交响乐,还有他那部艰难的歌剧《菲德里奥》,就是在这里写成的。
回身下楼,又顺着幽暗的楼梯转,三楼、二楼、一楼。雨势仍不见小,立在门洞向外看,那一瞬,忽然,我活生生回到四十年前的上海了——也是午后,也下雨,也是十九世纪的欧式老公寓,门洞空寂,楼道昏暗,我上楼寻访哪位好朋友,朋友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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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辈子记得自己生长的街市。念及外省尤其异国的名城,怎么办呢,只得胡乱想象。我们当初看不见欧美的照片,除了翻译小说:狄更斯的伦敦、巴尔扎克的巴黎、妥斯托也夫斯基的彼得堡,引我浮想联翩,然而眼前虚空,徒然折返译本的汉字;柯罗描绘的罗马夕阳,莫奈笔下的伦敦浓雾,总算给我“看见”了;毕沙罗的巴黎市景画得最是真切:屋顶布满小烟囱,鹅卵石路面跑着畅蓬马车,还有同一大街的阴晴与晨昏……八十年代在纽约初看费里尼、特吕弗尔与戈达尔,终于我跃入银幕,走在巴黎罗马大街上,跟踪主角出门、拐弯、过马路、穿窄巷,猝然被捕,或竟万般侥幸地逃逸了。
美妙的片刻。后来去到真的巴黎和罗马,没有一处合于早先的妄想。那年初访意大利,回程飞机上蓦然伤感:啊,来过了,那个借波提切里和米开郎其罗而苦心想象的文艺复兴国,从此迸散,真的意大利无情覆盖我的可怜的想象,但那想象是我自己的呀。
域外名城的汉译,总是美文:米兰、华沙、慕尼黑、亚威农、布达佩斯、斯德哥尔摩……凡未经描述的城市,准确地说,凡是描述而未被我亲眼一见的地方,便是想象的盲域。偶尔在书页中撞见了,不过几个汉字,毫无缘由地排列着,又好看,又耐听,譬如:
维—也—纳。
我没读过奥地利作家的小说,也不记得看过关于维也纳的电影。维也纳?想象一片空白。或多或少,我于欧洲诸国的知识仅止绘画。七十年代末在上海初见维也纳分离画派的克里木特,琐屑娇饰,不欢喜;伊贡·斯切尔的神经质的女体素描,则佩服而厌恶。很多年后起念造访维也纳,只因得知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挂着尼德兰人维米尔几件绝美的精制、德国人布吕盖尔的半数重头作品,还有西班牙人委拉士开兹盛年描绘的小公主肖像。
维也纳。唯一引我想象维也纳的人,是约翰·斯特劳斯:《皇帝圆舞曲》、《蓝色多瑙河》,旋转、旋转、旋转,音律渐强……文革初年在上海屋檐下一遍遍偷听,老式唱片也那么亮闪闪地旋转着,嘶嘶作响,内心视象混杂电影中旧俄宫廷的舞蹈场面,开始毫无根据而历历在目地想象维也纳——为什么是斯特劳斯,而不是十九世纪麋集维也纳的其他音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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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可能没有一座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几个世纪来,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军事行动,因此繁荣昌盛。那种国家的自豪感最强烈地体现在追求艺术的卓越地位上。”茨威格生于1881年,他这样描述十九世纪末的维也纳。“每天早晨看报的时候,普通维也纳市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国会辩论或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剧院上演的节目。”据他说,路人不会仰望漫步街头的豪绅或总理,但是,“一个皇家男演员或一个歌剧女演员在街上走过,每一位女售货员或者马车夫都会认出他们。”
且看这份家庭记忆:
有一天,我家厨娘噙着眼泪跌跌撞撞走进房间对我们说:她刚才听人说夏洛特·沃尔特(城堡剧院最著名的女演员)死了。这极度的悲伤使人莫名其妙,半文盲的老厨娘从未去过高贵的城堡剧院,也没在舞台上或日常生活中见过夏洛特。
与茨威格一样,贡布里希的家庭也是维也纳犹太中产阶级,生于1909年。他的弄音乐的母亲与弗洛依德和马勒相熟,姐姐则是勋伯格圈子里的常客。二十世纪初维也纳人如何看重艺术教养呢,他说:
我不能否认这里有某种附庸风雅的成份。但如果不介入这种文化气氛,不介入音乐、文学和艺术,人家会看不起他,社会不会接受他。对这些领域一无所知,乃是一种过失。
人与城市的落难总会引我留意:贡布里希幼年目击维也纳历经一次大战和奥匈帝国的解体,之后长期经济衰弊。学校中有教师饿死。祖父破产了。面包牛奶实行配给,家人不得不奔走黑市。他与姐姐曾被分别寄养的家庭户主是棺材匠与地方警察。
茨威格的童年记忆似乎仍在维也纳的黄金时代,后来的流亡也始于这座城;贡布里希日后毕业的维也纳大学依然如昔,街对过就是我所到访的贝多芬故居。多半欧洲的都城历经两次战争的大毁劫,无论遭遇战火,或被中国称作“历史机遇”的更新,每座欧洲的城邦不愿背弃自己的记忆。茨威格写道:当首演《费加罗婚礼》的城堡剧院面临拆毁,“整个维也纳社交界像是参加葬礼”;当伯森道尔夫音乐厅也将拆毁时,最后的演出闭幕了,观众鼓掌,哭泣,全场灯光关闭后,没人离开座位。“当我们是大学生时,曾为了反对拆毁贝多芬临终的寓所而用请愿书、游行和文章进行斗争,在维也纳,这类具有历史意义的每一幢房屋的拆除就像从我们身上夺取了一部分灵魂。”
都市的灵魂。除了地名,我们的都市在乎灵魂?!林徽因、梁思成,早经归于历史的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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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旧城与新区由河流分开。这里,在类似旧城周边的“二环线”内,大皇宫、小皇宫、老教堂、博物馆、音乐厅、歌剧院,竖着莫扎特雕像的皇家公园,还有大大小小的旧街巷,交错纵横,宛然如昔,间杂其间的二十世纪新楼,造型和尺度也在旧城格局内审慎谦和,不抢眼。自然,如今我所看见的维也纳与茨威格记忆中的旧城,必定大异。工业革命后,马车一度消失——幼年贡布里希记得约瑟夫皇帝坐着马车,驰向皇宫——二战后世界性旅游业闹起来,旧式马车再度起用了,种种毛色的大骏马紧裹马具,戴着皮眼罩,和衣冠周正的马夫静候顾客,停在皇道上。
马车移动了,市声喧嚣中于是马蹄脆响——由远及近,分明是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圆号,鼓点,一顿又一顿,路人分开让道,身穿制服的乐手吹打着,演奏着,在小小广场团团绕一圈,郑重而滑稽,随即合着齐整的音响与步伐,混在上下颠颤的马背马耳中,拐弯远去了。
这演奏是为哪个庆典么?我问路边的店伙,答曰不为什么,只因是星期天。是的,旅游的人算计日期,常会忘记星期几。
维也纳活像另一个巴黎:不是指相似,而是两座旧都最为骄傲的时期都在十八十九世纪——闲步阿姆斯特丹和布鲁日街巷,随处撞见十七、十六世纪;置身威尼斯与佛洛伦萨,岁月感至少上溯十五世纪十四世纪;漫游法国的普罗旺斯和意大利托斯卡纳,十三至十二世纪的教堂与Plaza,鳞次栉比;后来去伊斯坦布尔,天天经过的城墙建于公元五世纪——我所谓的十八十九世纪,非指巴黎与维也纳历史短缺,而有另一层意思在:以唯物论词语形容这两座大城的黄金时代,是因衔接了“资本主义的上升时期”。
相较巴黎的纷纷炫耀,维也纳神态内敛而殷实,且处处比巴黎干净——前资本主义时期的奥地利与法籣西固然王朝更替,时移势易。哈布斯王朝和路易时代的繁复剧情,就我所知,是十七世纪西班牙为挽救朝廷的命数,安排公主远嫁奥地利,金贵的嫁妆,包括委拉士开兹那几件公主大肖像。女孩嫁去不几年,夭折了;到下一世纪,奥地利为巴结法籣西,将公主许给日后的路易十六王。几年前,柯布拉女儿执导的《玛莉皇后》专讲这件豪奢的婚姻,影片开头,只见奥国公主与皇家随行连日跋涉穿过法奥边境大森林,年迈的路易十五亲往迎候,女孩当场更换法国衣装,贴身爱犬被命令必须放弃。
历史电影流露历史的同情。玛莉和夫君后来被押上法国革命断头台,是欧洲换取资本主义共和政体的代价之一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在一本叫做《临终遗言》的书中,我读到她行刑时踩到郐子手脚面,说出这最后一句话。
回到绘画与音乐,十九十八世纪的意思是说,意大利雄视全欧的文艺盛世,过去很久了。新兴的画展、演出及赞助系统在法奥首都次第茁育,画家们纷纷涌向巴黎,音乐家投奔维也纳;当初年少无知,我悬想的古典音乐家全是古代人,及至读了一点书,这才知道贝多芬中年的那个维也纳,经已步入资本主义时期,离得我们很近了:他们是欧洲历史崭新的人。贝多芬旧居便是当年的新大楼,想想看,这样的现代公寓,两百年前可就在维也纳到处起造了,其中住着“上升时代”的音乐家,只是电车、电梯还没来得及发明,难为贝多芬那代人每天在楼道和马车里上上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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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与德累斯顿皇家美术馆,论十五到十七世纪油画收藏的密度与份量,今次领教,可能数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馆藏为最丰厚。文艺复兴的绘画大宗是湿壁画与蛋彩画,及至十五世纪尾端的委罗内斯、廷托累多和提香,这才成功所谓“油画”。其时,欧洲绘画亮起另一道璀灿光华,即巴罗克时代的煌煌巨制,而绘画的大规模流离,从兹发端——镶嵌画、湿壁画,十九仍在教堂墙面上辉煌着,挪不走,遑论藏购,成于架上的单件油画,数百年间可就几经易主,星散列邦了。环视欧陆各大美术馆珍藏,背后的故事说来话长,有掠夺的,有礼送的,自也多有买卖。维也纳的藏品则是来路堂皇的宫廷收揽,有谱有序,择取精当。一厅一厅看过去,看过来:最是大气而懂得藏画的人,还在帝王之家。
除了文艺复兴晚期与巴洛克早期的经典——廷托累多那件《沐浴的迪雅娜》,提香《躺着的马丹娜》,鲁本斯《维纳斯的盛宴》——据说王朝格外留心描绘日常生活与人物内心的绘画。于是布吕盖尔村民宴饮的系列大画,伦勃朗盛年深沉朴厚的自画象,维米尔宁静的画室写照,还有文艺复兴晚期天才利皮一幅精致小画中的世俗群像(啊,还有他太过俊美的自画像),都给我在美术馆各个角落终于找到,或者,蓦然撞见了。我总不会事先查阅说明书,不确记哪幅画属于哪家的馆藏。这才妙啊:那迎面的艳遇,你在这里!我竟如少年时那样,心里悄然一怕,不由得走开,弄到神志稍定,这才踱回来,站定细看。
然而看也何益。当我凝视维米尔《画室》左侧那道帏幔的凝重与润泽,仍像初学子,恨不得脑袋钻进画布去;来维也纳的上一个月,夏天,我在北京画室就着画册,悉心临摹那件被疑为委拉士开兹描绘的蓝装宫娥,那印刷的蓝色蓝得不正,我知道,此番期待亲睹,却在西班牙专厅遍寻不见,问了,原来被暂时出借了,真懊丧。那件色彩浓郁的小皇储肖像,笔路惊人地熨贴而松爽,前襟白纱的质地与反复刻画,印刷品哪里印得出。自己画画,自己知道,那停在表层的一笔一笔,流利松爽,是要此前老老实实画多少遍,这才等来完篇之际的挥洒,手势轻盈,笔触也轻盈……本雅明所谓前机器复制时代艺术的“独一无二”,是指你得进入那间房间,才能亲睹那幅画,我如今飞越欧亚,等同穿过复制时代的逾百年,寻那房间,寻那面墙,连同环抱那块画布的老镜框。
去年九月抵达维也纳,翌日我就钻进美术馆,茫然痴呆,只为看画。之后再去两次,回向角角落落寻到昨日看熟的幅面,毫无心得,单为了这样地站一站,是的,我愿去到一个国家,一座城——维也纳。音乐之都。但我并未专心专意为了音乐来到维也纳。音乐被锁在哪间房间么?温柔的一念是早就有的,我知道,他们的坟墓就在这座城。我宁静地想(并不热切):倘若时间够,改天去墓地,至少,到一到他们住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