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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也纳(之一)

发布: 2010-4-29 23:05 | 作者: 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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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出来吧,如今每到欧洲一城,我探头张望的其实不是美术馆,而是古董店。非分之想,简直小小的罪孽:三五年来,画室与书房竟已摆开几份小件,分别来自佛洛伦萨、巴黎、布鲁塞尔、巴塞隆那……主要是,木雕,我每说起,语无伦次。圣彼得、圣芭芭拉、玛丹娜、耶稣,涂着十六或十八世纪的油彩,彩迹斑剥,凝成润洁的表面,酷肖真的肌肤,宛若生人,然而是一张木质的脸,双眸被难以觉察地略略画开,仿佛白眼:木雕的脸从不与你对视,兀自呆呆地庄严着,目不转睛。
      
       我常抱起这木制的头颅,缓缓朝向不同光源,看。那雕刻的人,可曾想有一天这件作品会来北京么?
      
       古董店难以描述。不是京沪的潘家园城隍庙那类铺面:今日中国,大部分老年人也未必见过世代经营的老店铺(不过欧洲人也会对我说:古董的盛世早已过去了)。通常店里空无一人,能够摆放悬挂的处所,都满了:天使、圣母、圣徒、三流的巴罗克绘画、十六七世纪的箱柜,还有无数名目不详的器物与饰品。它们早先属于谁家?主人从店铺深处走出,多数上了年纪,我喜欢看他们年深月久的身世感,如晴午两三点钟的安宁。“十七世纪?”我问。“不,对不起,十八世纪,中期。”他们不瞒骗。年轻店伙取出厚厚的目录,仔细查核,成交了,必有证书。那年在罗马真是害臊,我进店看,然后向柜台后叼着烟斗的老先生问价。“NO,不告诉你。这是我的店,可你甚至不和我打个招呼。”我面红耳赤,道歉,退出。隔壁那家老板看我识赏他那枚小小的十七世纪镜框——惟南欧人懂得怎样玩弄那密致翻卷的雕花边——太贵了。翌日在隔壁小咖啡店和他相遇,老人朝我点头眯眼,待我走去结帐,他从深处的座椅昂起头向柜台说:“算我帐上!”
      
       相比南欧人的性情毕露,维也纳人大抵质朴而矜持——与我有缘的那一尊物事总在进店的瞬间豁然在眼。何其稀有的瞬间!像是等我很久了,它停在那里,一声不响。傅雷译笔的《卡尔曼》,女主角弄到古昔海盗的匕首,迅即想象这把刀搁在自家橡木桌上的俊模样。少年时读到,哪里懂呢,如今每在欧洲觅得小物事,我旋即神驰北京的画室:又添一件!
      
       通常总会让价,不多,一成。在中国是叫得离谱,让得惊人,已难遭遇诚实的买卖——又添一件!我不觉得这是购买,而是欧洲赏我的礼物。这次抱回一尊手持经书的圣彼得,成于毗连奥地利的南德地区,十七世纪,仍延续十五世纪典型哥特式风格。彼得的脸那么真切,模特显然取自当年南德乡镇哪位令人尊敬的神父,那虔诚到颠狂的神色,双目圆睁,望之凛然,僵直并拢的手指岂非信仰的痉挛。到了十七世纪,德奥都城已为意大利造型所染,乡间木雕则古风相延,刀法木纳而中肯,分明比例失当。多么珍贵的错误!文艺复兴盛期带入科学依据的精准造型日后毁了全欧洲艺术,艺术不是准确,或者,艺术曾被赋予一千种“准确”。这位德国圣彼得的双肩,严重倾斜,比例大错,唯其如此,圣徒的矜矜之态始告“准确”。眼前这位无名雕刻家删削圣彼得的双肩时,想必毅然决然,如贝多芬乐谱所写:“必须如此”。
      
       是哪位师傅细心涂抹了圣彼得的眼珠、颜面与红蓝相间的长袍?通常,一座古代雕件如流水作业,脸与手,身体与服装,后续的涂油、上彩,均由不同匠人分工负责,次要部分常是少年徒弟的手迹。我今愈发看重无名工匠的作品,憨拙而灵巧,他们做的全是订件,不想到自己,不想到艺术,但确信这就是圣彼得,做好了,退开,他们是真的谦逊而虔敬。
      
       除了几位名姓卓然的人物,我久已不欢喜十八九世纪绘画与雕刻。好比元明的艺术一路看到清中期,清晚期,愈发地不可看了。虽这比喻其实不确,欧洲十八九世纪情形到底两样,那是西方文明成功跨越的年代,而所谓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毕竟小道,资本主义时代获得解放的艺术据说从此赋予思想与个性,但作者的虔敬与天趣,从兹失落,犹如无可挽回的心情。自从收藏无名的木雕——不再隔着博物馆的玻璃看它们,在家,在手里,百年木雕水份去尽,分量很轻,它们曾经供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场所,穿越数百年,呆呆地活下来——我开始亲近这此前被漠视,被我们由十九世纪美学养成的眼睛所不懂得、不珍惜的艺术:这就是昆德拉所谓“上半时的艺术”吗?十九世纪不再有这般憨傻而富灵性的匠艺:我凝视圣彼得,那位工匠的魂灵就躲在木头中呢。不过翻转雕像从背后看,中间被刀斧掏空,一段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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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史蒂夫大教堂是维也纳旧城区最热闹的段落,莫扎特故居就在教堂背后一座拱门内的小巷,DOMGASSE  5号,走不几步,已在故居门口了:1784年,莫扎特与家人搬来公寓二楼住了两年半,写出八部钢琴协奏曲,还有伟大的《费加罗婚礼》。这里辟为纪念馆,怕有上百年了吧,上百年来,室内设计的美学几经变换,现在的装置显然被上世纪九十年代成熟期的后现代模式彻底动过了。窗前竖着莫扎特放大侧影,每间房间至少有一座包括影像与实物的灯箱橱窗,停着他遗留的琴,手稿,乐谱,书信,节目单,小玩意儿……第一次看见莫扎特的死亡面膜(我不愿相信他如电影中那么戏剧性地死去),翻制为青铜版,嵌在小盒子里,蓝光照着,不象他的画像,一脸贵气,嘴角微有笑意,如在冥想有趣的一念。“为什么我写得这么好?”他被问道:“我怎知道呢,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鼻子为什么这么大。”现在静静瞧着莫扎特的鼻子,要是没玻璃隔着,伸手即可触摸。没那么大,很好看,修长,饱满,隆起,不过死者的额骨鼻骨都是隆起的。最好看的是一枚狭长的灯箱轮番闪动着他的著名歌剧的片段,有小小的木偶,有舞台影像,无可形容,如他的音乐般高贵而开心——这不像莫扎特住过的家,而是一项展览,他成为今日设计者百般调弄的素材。惟在窗前俯瞰楼下的旧街巷,我心里莫扎特了一下子:他想必经常站在窗沿往下看,看下面的石铺路马车经过。离开时又在楼梯拐角特意停了一停,据说海顿曾来这里看望他。1784年,莫扎特28岁,海顿52岁,小伙子会在这儿迎候海顿吗?我在楼梯间看见这一老一少了:脑后的假发束耸着蝴蝶结,脖梗衬着层层翻卷的高领,彼此拥抱,亲吻,笑,说着我听不懂的德语——“我以自己的荣誉向您发誓,您的儿子是我所听过的最伟大的作曲家。”当海顿对着莫扎特的父亲秉告这段话,就在我今天徘徊的房间么?
      
       下雨了。半小时后我已停在旧城北端贝多芬家门口。莫扎特逝世翌年,1792年,贝多芬定居维也纳,长住35年,搬家又搬家。维也纳西北角另有他的故居纪念馆,那是他夏季常住的地方。我所拜访的MOLKER  BASTEI  8号是他停留最久的一处,1797年移入,1805年离开,前后八年。从圣史蒂夫大教堂快步走去,大约半小时吧。他不在家。
      
       于是此行难忘而惚恍的一瞬,发生了:在门口的雨中我竟回到上海,而从昏暗楼道走下来的几分钟,我像是一只鬼,居然身历其境想起《罪与罚》:当拉斯柯里涅柯夫劈死了老妇和使女,蹑手蹑脚,逃离现场——不,不是想起他,而是悄然下楼时我仿佛变成了他——忽听得底下有人上楼来,他闪身躲进二楼一间空房。待来人说着话一层一层走上去,他窜下楼梯,溜出去,大门口没人看见他。
      
       这妄念仅只几秒种吧,此刻也没人看见我。怎会起这等奇想?我暗自惊讶。是怀想妥斯托也夫斯基的小说么?仍是少年时代的上海,少年时代的阅读,是旧上海哺育了我的欧洲想象,包括初听贝多芬。初听的时光,哪想到有一天真会走去拜访贝多芬,到了他家,又岂料念及少年时代阅读的《罪与罚》。
      
       穿过毗连8号公寓的好几重回廊,欢快的雨,家家窗户缀满入秋的爬墙虎,贝多芬的邻居们躲在屋里干什么呢。在对街的咖啡馆擦拭满头雨水,叫了一碗汤,满座没人知道我刚才躲在贝多芬家的楼道,突发奇想。雨住了。绕回老公寓前门,我又一层一层上四楼,此前的闪念变得遥远而不可思议。一位中年男子默默收票,我于是听见自己的鞋踩在贝多芬家地板上——如莫扎特家,这一层全属贝多芬使用。他们真如传说中那么贫穷么?一架狭长的十八世纪老钢琴,两扇窗户间竖着他咬紧牙关的青铜像: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尊贝多芬雕像,盛年,挺着胸,一定像极了他。没有莫扎特家那么多装置,客厅空空如也,像是主人才刚搬来,或将迁走。门边白墙特意留着一小块残存的壁画,那么,贝多芬住在这里时被有壁画的墙面包围着——据同代人回忆,他晚岁的居室零乱异常,夜壶,手稿,破钢琴,统统很脏——邻室有一具台座式小音响,一排摁鍵标明十数曲精选的贝多芬。我坐下,套上耳机,刹那间,他复活了,天啊,就在他家。现在是序曲《艾格蒙特》,意气扬扬,和弦齐奏那么四下,又四下……1977年,贝多芬在中国被准许播放。是在我回向苏北农村的火车上,华东旷野,春寒料峭,车厢里忽然播出《艾格蒙特》,青春,骄傲,低音和弦的齐奏猛然四下,又是猛然四下,伴着车轮的轰响——要是我懂五线谱,抄那几句印在这里该多好啊——劫难过后的大地,贝多芬不知道一个中国青年怎样聆听他,怎样记得他。贴近双耳的音效就像在脑袋里爆发精致的轰鸣,周围静悄悄。我在贝多芬家里倾听贝多芬,他家的地板,他家的墙。身后玻璃橱柜停着主人咬紧牙关的死亡面膜——莫扎特那具面膜多么不同,伟大的人,生命终止,性格犹然——贝多芬会想到有一天各国的陌生人坐在他家,使用这样的器械听音乐么?我扭头看他,真想说:嗨,路德维西先生!您听听,您听听!是啊,他的时代倘若有耳机,他兴许能够听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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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四点钟了。我继续走。旧城的更北端,街道渐渐平凡而凄凉——很想描述这一路,很难描述,一度我以为找不到舒伯特的家——接近闭馆时分,我走进这座十八世纪的平民院落,一方小井,竖着铁制的杠杆,据说原先的住户撤空了,辟为舒伯特故居,后院有白桦树。他家在二楼第一间,门边留着当年的灶台,灶沿灶顶是熏黑的墙。说明书交代这间房住着父母,哥哥,舒伯特,多么亲切,和我幼年的家一样。怎么可能四口人呢?他是父母十四个孩子中的第十二个,1797年,贝多芬迁入今天我两度造访的大公寓,同年,在这里,舒柏特诞生了。
      
       本雅明说:一个35岁上死去的人,留给世人的记忆永远35岁。这话意味深长。舒柏特死在31岁,戴着他那付眼镜,胖胖的,一头卷发。临死那年,1828年11月初,他还试图就教于西蒙·赛赫特,一位著名的维也纳对位学家。经已创作了全部作品的舒伯特还想请教对位学家?!11月19日,他去世了。每听他的第九交响乐,我就想:他快死了,而且他知道,而且仍然写,而且他晚期的作品那般猛烈,而且他从未听过自己的交响乐交付演奏,效果怎样——今天上午,下午,我在莫扎特贝多芬的家不曾想起他们的乐音(除了戴上耳机的一瞬)。为什么音乐记忆会在音乐家故居被中断?他们的房间过于安静了。但在舒伯特家,并非故意,心里几度掠过他的乐句:朔拿大,即兴曲,第五交响乐的调皮的首句,《鳟鱼》明净沉浮,《魔王》的男声从头到尾颤抖着,还有,气贯长虹的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至今我没找见他最后一部漫长的四重奏的好版本,第二乐章的惊人独白,如缕不绝……非凡敏感的人,金子般的心。出于高贵的羞怯,他不敢上前和贝多芬说话。历史可能小看了舒伯特。浪漫主义是个似是而非的词。有如父性与母性: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神秘基因在他短暂的性命里多活了一场,古典音乐的架构与逻辑由他实现最后的凝聚,此后即溃散而支离了。
      
       他的眼镜在展柜里斜放着,他与年轻朋友相聚演奏的油画,画到一半。他的家如今和其它房间打通,展室延伸,有一单间空房只挂着他朋友当年画的画。莫扎特的家访客盈盈,贝多芬与舒柏特的家,廖寂空旷。我喜欢这廖寂。在平民的陋室,舒伯特成为舒伯特,人的秉赋无可估量。记得他的人,自会记得他。有位男子与我同时进来,先走了。窗外的街,院子,暮色四合,灯开亮了,是寻常人家将要聚首晚餐的时刻。那灶台。楼梯角有一间偏房,如中国任何小单位的传达室那么小,出售舒伯特的纪念册和数量不多的牒。一个在第八第九交响乐中沉毅雄强的舒伯特,与这覆着井盖的院子,与纪念馆将要锁门下班的时刻,何以对应。回到圣史蒂夫大教堂附近的旅舍,游客熙来攘往。人世的一切不配音乐,但他们确曾活在人世,住在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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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在维也纳待了几天,此刻不记得了。文章已经写得很长。探访故居的翌日,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得缘观赏《魔笛》,神魂颠倒。他们从未死去,在一句一句歌唱中,就是他,正是他。怎样描述这聆听?那时不知一年后又能来到维也纳,又写一篇文章。
      
       初到两天,我迷失在艺术史博物馆,自以为并非为了音乐来到维也纳。离开那天,我已忘了城里的绘画。犹如发生重听,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天,耳边总是《魔笛》演出现场的二重唱与三重唱。真的人声。难以承受的美。牒片的声效总难分辨每条喉咙的质地和方位,非得在现场。这座城遍布音乐的踪迹,郊外是他们的坟墓,城里留着他们的故居,一年四季,每天每夜,全城的音乐厅上演他们的曲目。停留几天,岂能了解维也纳。我没打听马勒、布鲁赫那、斯特劳斯、贝尔格,还有勋伯格的遗迹在什么地方。我只是奇怪,仿佛私人的疑案:我怎会在贝多芬家的昏暗楼道兴起和维也纳毫不相干的联想。
      
       临到旅程尾端,总舍不得走。一早起身,对街的窗户灯光辉煌,那是一家私人舞蹈学校,男女舞者再三再四折腰曲腿,练习同一的舞姿。伸出脑袋向街巷尽头看,是那座纪念17世纪维也纳人战胜黑死病的纪念碑:1683年左右,城里爆发瘟疫和饥饿,人们甚至煮食猫肉,郊外,由卡拉·穆斯塔率领的二十万土耳其军队安营扎寨,包围维也纳……午后的飞机,十点钟去古董店取来木雕圣彼得。他藏在层层泡沫塑料中,由胶带团团裹紧。小心翼翼放进挎包,背着,在机场又小心翼翼地横倒了,放稳了,缓缓通过进关的检查口。寻到座位,我像是带着一个小孩,双手抱拢他,离开维也纳。
      
       2009年8月—12月写在纽约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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